直到离开所有的海

作者: 周子琪

直到离开所有的海0

“我不想离开家。”今年参加高考的表妹走出考场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简单的6个字一下子打开了时空的密道,把我拽回去年夏天。我是两个人中“更懂事”的那一个,短短18年的人生中,所有堪称重要的决定都以事实为导向——我以为在绝对的数据前,个人感情不值一提。报志愿的时候,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分数,直到录取通知书送到我手里,我才慢慢找回自我意识。我要坐8个小时的高铁去很远的地方了。

有时候“对的选择”偏偏没有说服力,人就是这个样子,对和好之间,总是想兼得。但选择就是选择,我面对的选择已经不是可以被橡皮擦去的2B铅笔的痕迹。

“我其实是不太想走的。”

“这没办法。你想家吗?”

“我不想离开这个城市。”这是我“会想家”的委婉说辞。

“快睡吧!明天要赶高铁。”

那是去年8月底的事,将近一年过去了,我还能闻到家里枕套上残余的洗发水香味。

我出生在9月,在一座北方的海滨城市——这似乎在命格中构建了我对夏天和海洋的眷恋。我出生的第二天便是我们当地的财神节,听妈妈说,当时家家户户都放起了鞭炮。显然,这鞭炮不是为我而放的;在我以后的记忆中,我也不记得这个节日会被如此隆重地庆祝。我与财神擦肩而过,不是报纸上的那批“财神宝宝”,这反倒成全我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我对童年的记忆是老式的暖黄色,是那种千禧年前后家居装修偏爱的颜色。老家的阳光总是很好,我出生的那间80平方米的房子在老城区,4层已经算高,阳光不会被任何建筑物阻挡,总是能很好地照进屋子,躺在卧室的床上,甚至还能看见湛蓝的天空。况且,作为一个崭新的生命,我大可放肆地遵循着身体的规律,想几点起床就几点起床,醒来就被暖黄色的光芒包围。我对人间最早的记忆由我的眼睛构建:暖黄色。随后便是我的听觉——楼下是个大公交车站,从早到晚车来车往,人潮汹涌,每天都能听见城市的喧嚣,一如数千米外的海浪。

我来自海边,我最喜欢的是海风咸湿的气息,那是生活在沿海城市的人身体里自带的雷达——你不告诉我去哪里,我也能闻出海边越来越近。这种气息在内陆城市无迹可寻。我曾经在8月底将要离开家乡的时候频繁地去看海,几乎一天一次。我曾自作多情地想,在横跨半个中国的内陆深处,在没有咸水汇聚之地,我会干涸的。

只有雨水会在这里被人挽留。我看着窗外的房顶由尖变平,想到地理书上曾说过这些。海水不能喝,但我觉得自己的血管里灌满了海水,果冻状的。

我在这座城市的高铁站见到了最多的学生。一列列纯白的列车转运着天南海北的年轻人,将他们源源不断地输送到西北,当年绿色的列车亦是如此忙碌。我甚至想过几百年前有多少骏马载着意气风发的青年奔向古都恢宏的宫殿。灰色的瓷砖和灰色的天穹,中间夹着人,排成没有尽头的队伍,我喘不过气来。

也许这座城市在那一瞬间就告诉我,它的心脏承受不了这么多鲜活的血液。为了喘息它只能将他们泵出,重新输送到他们的来处或让他们奔向更远。

我对它没有感情。我不喜欢它的雾霾、灰色的天空、干燥的空气、骤然消失的暑热和让人措手不及的寒冷。至少一开始是这样子的。身体的机关慢慢调试,总要有一个过程。我在舒适圈被照顾了18年,然后拖着箱子在陌生的地铁站奔波。现在想来甚至有点矫情的心境,当时几乎是天大的事,迈出一小步都需要聚集全部的勇气。

我在车站、地铁站里挣扎了两个小时。出来的一瞬间,我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气——来自地铁站出口卖纪念品的小摊,一如离开那晚枕头的味道。也许从此刻开始我没有那么抵触它。

事实证明,作为年轻的人类,生长的力量近乎巨大。在学习如何学习之前,学习如何生活,如何在大学生活——若我真的能穿越一年的时空,我会告诉自己:“这比你想象的容易得多。”

让我恐惧的只是陌生,而非生活本身。在那个虚浮的夏天后,重新踏上新奇的旅途本身就足够令人快乐。我遇到了天南海北的人,遇到新的文化,人生的边界似乎骤然伸展到宇宙,一切都值得探索,一切都能被我发现。我不再是那座被咸水包裹的孤岛,孑然一身,停滞不前。

这一趟旅途还激发了我新的爱好——旅行。我可以去任何地方,自由得像海风。当我走在陌生的土地上,我发现我就是海。海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边界,我曾经笃信。后来我才发现,最伟大的边界,其实是自己。

我在出成绩的前夜安慰妹妹,敲下这样的短信:

“不要怕,我在千里之外祝福你。”

(本刊原创稿件,视觉中国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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