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捕手
作者: 蔡吉功
寒假到了,小朋友们可以尽情地释放童心和欢乐了。在北方,小朋友们可以打雪仗,赏冰雕,欢迎南方朋友来黑龙江做客。希望大家学习进步,锻炼好身体,做一个真正对国家有用的人。
——蔡吉功
1
天刚亮,村庄里响起几声懒散的狗吠,凝结在河谷上空的霰便迟缓地移动开了,好像是被狗叫驱散的。这时,河谷慢慢有了其他动物的回声。每年这个季节,喀左山河谷的寒气冲不开密集的松树冠,地表那条两米深的河流已冻得实沉,来不及逃生的鱼儿冻在透明的冰层中,还是鲜活的样子。
现在是腊月天,黑龙江最冷的日子。
少年安达披件羽绒服倚在窗前,用手指甲专心抓挠玻璃上的冰花,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冰花纷纷掉落,很快化成水滴。还在炕上酣睡的表哥被吵醒,头蒙在被窝里伸出脚踢安达。安达笑嘻嘻地往边上躲,手却没闲着。表哥在被窝中喊:“安达你再吵我,一会儿捕鱼时我不带你去。”安达这才停下,似乎有点不悦,大声抗议:“你说过带我去的,说话要算数。”表哥慢慢钻出头,惺忪的睡眼观望了会儿安达的表情,幸灾乐祸地提要求:“去可以,装鱼的袋子可得你自己扛回来。”安达扑哧笑了,赶紧穿好衣服。
安达是城里的孩子,读初中二年级;表哥是安达小舅的儿子,在湖南上大学。寒假是纽带,让两个伙伴从各自求学的区域重新聚集到喀左山河谷。
喀左山河谷很长也很宽,绝大部分覆盖着松树、栎树、桦树等,还有密集成片的灌木丛。没被涉足的地方蒿草有成人高,上百种动物依赖这片河谷生存繁衍。数不清的湖泊是喀左山湛蓝的眼睛,对着太阳眨呀眨的。再有就是几十个村落,依形就势坐落在平缓的山坡林带上。
一年四季,喀左山河谷风景四变,各有各的美。冬季的美,素白如丝帛上作的画,冷冽通透。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对这年年如是的冰雪画卷已无新鲜感。
2
太阳跳上山头,河谷的霜雾很快消散得看不见了。天瓦蓝,寒冷依然刺骨。左右邻近的被雪盖满的屋顶上,都腾起灰黑的炊烟。吃完早饭,表哥整理上午捞鱼用的抄箩和冰镩。趁这工夫,安达赶紧到院里的厕所大解。安达听舅舅们说过,在零下30℃的野外,解裤子方便是麻烦事,因此安达只有努力清理干净。很快,安达叫喊着缩脖跑回来,裹挟着的寒冷冲散了室内的热气。安达搓着脸,靠近火炉边取暖。
安达的小舅刚才用微信和别人聊天,这会儿坐着沉思了一会儿,对安达说:“你妈问你是不是独自来找表哥玩了?我说你来两三天了。”表哥抬起头,狐疑地望向安达。安达垂下头,申辩道:“我妈管我管得太宽了,还把我当小学生,不是催着我写作业,就是给我报补习班,我根本没时间和同学玩。期末考试我在全年级排十九名,已经考得挺好了,她还使劲管我,烦死了。小舅,我给我妈留了纸条,说找表哥来了。我还说,来乡下体验生活,开学时学校让交一篇描写大自然的作文,于是我就自己一个人来了。”
小舅明白安达不会说谎,但他趁着妈妈出差的机会,私自跑到乡下,还是让大人有点生气。表哥想发表自己的意见,还没等开口,他爸便用行动制止了。小舅站起身爱抚地揉捏几下安达的肩,边往外走,边拨通语音电话。约莫一两分钟后,小舅面带笑容返回屋子。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眼看着太阳快升至半空,表哥拎起捕鱼器具,掂掂重量,冲安达招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村庄巷道里,入冬后间隔下的几场雪逐层变硬后像夹心蛋糕,而新下的雪疏松白净,像发酵好的面团覆盖住以往的旧雪。脚下的冻雪怕疼似的咯吱咯吱叫。小山村人本就少,出村的路上,除了人的脚印,最多的就是动物清晰的足迹。表哥兴奋地一一指给安达看:“这是狍子的;这是野猪和狐狸的;这些凌乱的足印是野兔和山鸡在这儿多停留了一会儿形成的。冬季大雪封山,很难找到吃的,它们就成群结队、放心大胆地到村庄觅食。”安达发现表哥说起这些,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
喀左山河谷的人不捕食售卖野生动物。他们把动物当作人类的朋友,和谐相处。很多年了,这里的人们遵守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则:道上遇见动物,人会主动避开。出村后,表哥又回头指指每家每户的木栅栏,上面都开有一个洞,对安达说:“大雪封山后,冬季不冬眠的动物都会有食物短缺的时候。人住在暖屋子,有享不尽的美食,动物们咋办?这在其他的地方也许是问题,但在喀左山河谷就不是问题——村民会在院里放置些玉米、豆秸等,便于动物取食。”经表哥提醒,安达才醒悟过来,这几天他注意到这些,心中虽犯嘀咕,但并没多想。
出村后,表哥一直在说着动物与人的话题。安达听得入迷,也滋生出一些新问题。安达找机会截住表哥的话题,问离捕鱼的湖泊还有多远,表哥说不远,也就一里多路吧。安达想了想,引用他曾在作文中表达的疑虑说:“我从小爱看动画片,里面的动物多可爱呀,可现实中有很多动物无缘无故地受到伤害。我看到过一本外国的书,书上说,人的肩膀一边是天使,一边是恶魔。我还是希望人人都当天使,不当恶魔,少让动物遭罪。”
表哥安安静静在听,看得出来他也想说些什么,他的表情在那呢,可他还是示意安达先说。
“有一年春节,我陪爸妈在菜市场逛,看见有人卖野兔和野鸡,卖货的人说是来自咱们这儿。”
表哥有些激动。他放下渔具,挥动着手臂,说:“那些人是拿养殖的冒充野生的糊弄人。再说,那些人肯定不是喀左山河谷的,这儿的人把动物当作朋友,不会轻易伤害它们。安达你看,我们这儿有数不清的河流,黑土地肥得能攥出油,家家还有大院子,养着成群的鸡鸭鹅,还有牛羊,我们没有理由狩猎捕捉野生动物呀。”表哥停顿了几秒,展颜笑了,表哥的笑很温和,像现在的太阳。他脱下手套摩挲自己的脸,接着说:“在河谷里,最动听的音乐是鸟的叫声,这里有上百种不同的鸟儿。有种鸟儿个头小小的,羽毛是土灰色的,喜欢边飞边叫,尖溜溜的鸣叫声直上云霄。夏天的傍晚才是欣赏群鸟的好时机,一群鸟能开一场音乐会。还有鹿的眼睛最多情,水汪汪的,能融化脾气躁烈的汉子。因为有了它们,喀左山河谷才变成美丽富饶的乐园。”
安达听得神往,这些对他来说既新奇,又陌生。他抿抿嘴唇,说出自己的想法:“野生动物多可爱啊!我想做个一辈子不伤害它们的人,我们都来保护野生动物,让它们同人一样幸福地生活在这个地球上。”
表哥拍拍安达的肩,称赞说:“你会做个好人,还有,这些素材够你写一篇最棒的作文了。”
3
他们捕鱼的地方是个开阔地,中间是片湖泊,东西对峙的山上林木层叠,松涛阵阵。南北两个进出口全部深入榛莽绵延的远山。冻结的湖面积很大,灰白的冰面上是厚厚的积雪,反衬着温暖的日光。冰面空旷,没有一丝声音,这种安静使人心里发毛。表哥和小舅昨天下的网,此刻悬浮在冰层下的流水中。表哥动作麻利,操起冰镩凿昨天的冰眼。才一夜的工夫,冰层又冻了两指厚,不过这点厚度,抵挡不住尖利的钢质冰镩。安达配合着表哥,用抄箩抄起碎冰丢到冰面上,很快,冰层下瓦蓝的水流显露出来。这片网的一头固定在竹竿上,竹竿已刺进冰眼的底部固定住,与二十多米之外的另一条竹竿遥遥相对,中间是二十多米长的渔网。表哥让安达体验冬捕的乐趣。安达跃跃欲试,站稳在冰面上,表哥站在他身旁,既是帮手,也是保护者。渔网一寸寸被安达拽上来,轻薄的水汽随着渔网袅袅散失着。先挂上来的是几条手指长的柳根,表哥眼疾手快,摘掉重新放回水里。安达问:“这鱼不好吃吗?”“不是,还是鱼崽子,等长大了再捞。”表哥边说边盯着渔网,见到小鱼依旧放生。
渔网拽上来大约两米多,之后越拽越沉,网上持续传来的抖动预示着鱼肯定不会少。安达睁大眼睛,拉网的速度丝毫不减。冰下的鱼可真多啊。随着拍打水面的哗啦声,挂在渔网上的山胖头、鲫瓜子、山鲇鱼、大白鱼,全是一斤左右的大鱼,像葡萄串一样挨挨挤挤着露出水面,不停地晃头甩尾。安达兴奋得大呼小叫。表哥蹲下身,麻利地一条条解下来,随手扔在冰面上,光滑的鱼身子扭了几下,便冻僵了。
鱼太多了,表哥摘不过来,索性同安达一起连鱼带网往上拽。渔网在冰面铺成一道丘陵,目测有一百来斤鱼,鱼腥味招来数只喜鹊停在不远处的冰面上。此时是中午时分,阳光和煦地普照着山川河流。这一趟不虚此行,数量远超估算。两人浑身沾满冰碴,望着到手的渔获,虽累犹甜,躺在冰面上一边大声地说笑,一边休息。
歇息了一会儿,两人商量该怎样把鱼运回去。在安达的注视下,表哥把早先在雪地上冻硬的鱼收拢装在袋子里,用力提起来朝森林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来,转身对安达说:“交给你个任务,看到那片树林了吗?”表哥用手指着左侧的森林,安达点头。“你的任务简单又明确,把这半袋鱼丢在森林边就大功告成。”安达不解地问:“辛苦打捞的鱼,好端端地扔掉,多可惜呀,这不正好便宜了狐狸、野狼吗?”表哥重重一推安达后背,说:“孺子可教也。这就是喂狼和狐狸的,当然还有山林中的鸟雀也能分一杯羹。”安达点头说明白了。
表哥提醒安达:“喀左山河谷是大家的,当然也是动物的,我们喀左山河谷的人懂得分享,你忘了我在道上跟你说的吗?”安达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起身往树林边走去。表哥在后边喊:“别忘了找根木棍回来,咱俩抬着渔网回去。”安达远远地应了。
森林边与湖泊交接的地带是一个低洼的小水坑,冰很薄,乱蓬蓬的杂草倾覆在冰水之中,客观上减缓了冰冻的速度。散逸的水汽让紧挨着的树丛全部披上洁白蓬松的雾凇,别提多美了。安达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兴趣很浓,他发现小水坑周围遍布着新鲜又凌乱的足印——这是动物们饮水时留下的。
安达把半袋子鱼均匀地倾倒在水坑边上,按照表哥教的说:“今天你是别人的食物,他日别人会是你肚中的口粮。生命没有贵贱,生而为食,循环往复。”森林阔大无边,因为高大,又不透风,更显寂静空旷。安达望着地上的鱼,心想肉食动物的口粮有了,那些吃素的动物拿啥果腹呢?他又找寻了会儿,确认附近并没有投喂的玉米粒,安达不由得为草食动物担心起来。远处的表哥等不及了,一遍遍喊他回来。林地上到处都是倾覆交错的大大小小的圆木,安达寻找到一根长短粗细合适的桦木杆,倒拖着走出林子。安达不知道的是,森林中有双琥珀色的眼睛一直观察着他——那是只狐狸。行至半途,安达不经意间回头望去,狐狸棕红的背毛逆着阳光一闪而过。
两人抬起渔网往家走。沿着来时的雪道,一步一滑,步伐趔趄。安达心情很好,边走边吟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表哥大加夸赞,说这诗跟现在的意境很合拍。安达吟完诗,表哥接着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乌苏里船歌》,也与江河有关联。两人一路上连唱带闹,快乐得像回到孩童时代。安达觉得这个假期是他十三年来最有意义的一次。
4
下午两点多,回到家中,两人累得浑身酸痛,倒在炕上一动不动。小舅和舅妈忙着摘鱼,小舅还借机向两人普及野外生存常识。
休息了几分钟,不愧是年轻人,精神头又足了。安达快乐地叙说着捞鱼的经过,还同他们分享了给野生动物投食这件事。小舅笑模笑样地听着。所有鱼都摘在大铁盆里,满得出尖了。小舅均匀地捡了二十多份,装在塑料袋里,让表哥和安达给邻居们送去。安达跟表哥推着小车,逐一敲开邻居家的门,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张纯朴和善的笑脸。奉上一袋鱼,大家或站着,或坐着,互相寒暄,聊上一会儿农村的新鲜事和社会趣闻。邻居们还会时不时关心小舅的情况,问:“老尹大哥的腿伤好些了吗?”“还那样,年年冬天都犯,风湿病真让人崩溃。”表哥说。他们还会聊打鱼,表哥每次都会不失时机地补充一句:“这鱼是我表弟捕的,一个城里的中学生,捕鱼的技巧快赶上一个老渔夫了。”每次,安达觉得难为情,直往表哥身后躲。于是,大家就笑了起来。
安达挺喜欢这种不设防、互帮互助的邻里关系,这让人心存对善良人性的向往。回来的道上,表哥叹口气,说一个村住着,需要和谐相处,在喀左山河谷只有相互依存、相互帮助才能生活下去,才能生活得更好。
晚上,家家做鱼,村庄上空飘起了酱焖鱼、醋香鱼,还有油炸鱼的香味,惹得倦归的喜鹊飞上落下地喳喳叫。窗玻璃外,山猫探头探脑地往屋里张望,不时舔几下刀片般的薄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