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不吃窝边草
作者: 韩佳童
每个人童年都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经历,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现实。比如,遇到一只会说话的兔子。愿我们都能记得这些经历,都能找到自己童年的那只兔子。
——韩佳童
“住手!”一个尖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松开手里的萝卜,回过头,看见一只兔子正像人一样站着,叉着腰,气呼呼地瞪着我。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碰到了一只会说话的兔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冬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语文。语文老师是位五十多岁的男老师,胖胖的。那节课他把所有的同学都提问了一遍,就剩我了。我已经看到他的目光朝我看了过来,我的同桌也开始幸灾乐祸地盯着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下课铃响了。语文老师有些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最终还是开始布置作业。布置完作业,他喊了一声下课,然后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夹起课本走出了教室。
同学们都在收拾书包。可我还不能走,因为今天轮到我们组值日。扫完地,我可以回家了。我家住在韩庄,学校在高庄。韩庄在高庄北边,中间隔着一条河,我们村里的人都管这条河叫南河,高庄的人却管这条河叫北河。每次我们韩庄和高庄的学生聊到这条河,总会吵架。我的后桌就是高庄的,上星期四我告诉他,我放学的时候在南河边看见一只从来没见过的大鸟,灰白色的,像企鹅一样。
他马上纠正我:“那明明是北河,不是南河。”
“是南河,不是北河。”我毫不示弱地反驳。
就这样,我们一直吵到上课,都忘了那只像企鹅一样的大鸟。
不好意思,说远了。我走出学校,走出高庄街,走到那条一直通往我们村的土路上。我手里提着一只布包,布包的颜色像天空一样深蓝。上一年级的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书包,这只布包就是我的书包,它是我妈用一件不知道谁的旧衣服改的。我很喜欢它。我们班还有些同学上学用的书包是用化肥袋子缝的,这样一比,我的蓝布包简直非常不错。
虽然是冬天,但我一点也不冷。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路两边种着许多白杨,笔直的树干白亮白亮的。我数着白杨往前走。天上低低地挂着一个又红又大的太阳。我走,太阳跟我一起走。一直走到南河边,河上有一座石桥。我走上桥,太阳一下子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天上一个,冰上一个,就像我家的母鸡前几天下的双黄蛋一样。太阳把整条河都照得红红的,我感觉河里的冰仿佛着火了,在跳,在流。
河两边是高高的河沿,就像城墙一样。有的地方的土被挖掉了,这城墙也就变得参差不齐。
我走过石桥,不再往前走了,转身爬上河沿。河沿下面是成片的麦地,我踩着河沿往西跑起来,一直跑到一块特别宽敞的地方,停下来,把蓝布包往麦地里一扔。我知道这块地是我们村里卖糖葫芦的老头韩连起的,我还知道他每年都会在地头的河沿上种萝卜。其实不光我知道,我们村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前几天有人上学的时候看见韩连起扛着锄头来河沿把萝卜刨了,这个消息马上就在我们中间传开了。韩连起把萝卜刨了,那我们就可以到他的萝卜地里挖剩下的萝卜了。
当然了,就算韩连起的萝卜不刨,我们也没少到他的萝卜地里挖萝卜。可那要算偷,必须悄悄去。萝卜刨过以后就不一样了,那些没刨干净的萝卜,谁挖到就算谁的。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去挖,就是韩连起看见了都不能说什么。谁让你自己没挖干净呢?
上星期天,我们本来约好一起去挖萝卜,可是我妈带我去县城走亲戚了,我就没去成。别人都挖了,我不挖一回,总觉得比别人少了点什么。再说了,说不定会有一根漏网的大萝卜等着我呢。
不是说兔子吗?怎么说起萝卜没完了?别急呀,说到了萝卜,兔子就快了。
我站在河沿上低头看了看,脚下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萝卜坑,到处散落着萝卜缨子。我捡起一根木棍,在地上戳了戳,没有任何收获。我撅着屁股找了半天,才找到几段被别人挖断的萝卜须子和两根拇指粗细的小黄萝卜。我很沮丧,一屁股在河沿上坐下来。你说怎么回事,我本来是挖着玩的,可是没有收获,依然不开心。
我看见我们村里有一户人家的烟囱在冒烟,我知道他家一定在烧炕。我看见我的蓝布包落在浓密的麦苗上,语文课本从包里露出一角,让人很想把它捡起来。起风了,语文课本被风吹得动了动,我很担心风会把它吹跑,这样明天我可就没法向语文老师交代了。我急忙沿着河沿的斜坡往下出溜,想把蓝布包捡起来。突然,我感觉我的右脚好像踢到了土里的什么东西。但我已经刹不住了,我沿着斜坡一直滑到麦地里,然后迅速爬起来。幸好我手里还攥着木棍,我拿着它在刚才滑过的地方仔细找了找,终于有了发现。
是一根红色的萝卜。它长在河沿的坡上,之前谁也没有发现它。要不是担心语文课本被刮跑,我也不会找到它。我拿着木棍挖起来,越挖越兴奋。结果怎么挖也挖不出来,我感觉我可能遇到了一根从来没见过的大萝卜。它露出的顶端就有我的脚脖子那么粗,有多长也不知道,反正挖不到底。我一边使劲挖呀挖,一边又担心用力太猛把它挖断。这么大的萝卜,拿回去可以显摆一个冬天。要是不小心挖断了,那可太扫兴了。
就在我正挖得起劲的时候,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住手!快住手!”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松开那根大萝卜,扭头一瞧,竟然……竟然是一只兔子!这只兔子浑身都是深褐色的,它叉着腰,像人那样站着,都赶上我的肩膀高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你不知道,我上小学的时候个头很矮,所以兔子站起来快赶上我高,一点也不稀奇。
兔子踩着我的蓝布包和语文课本,瞪着红红的眼睛望着我,好像很生气。
“是你跟我说话?”
兔子气鼓鼓地说:“除了我还有谁?”
我明白我遇到了一只会说话的兔子。我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可是一点也不慌乱。因为我从小就经常听说,我们村里有人下地干活碰到过会说话的大雁,看到过山羊给小孩喂奶。听说黄鼠狼上门乞讨、野鸭子勇救落水公鸡这样的事情以前也经常发生。
“不许你再挖萝卜了!”兔子警告我。
“凭什么?”我大声反问。这根萝卜是我发现的,谁发现的就是谁的,这是挖萝卜的规矩。
“因为这根萝卜是我的!”兔子一边回答,一边向前走了两步,凶巴巴地瞪着我。我突然想起常听大人们说的一句话,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天哪,这只兔子不会为了这根大萝卜咬我吧?
我这样想着,赶紧向后退了两步,身体靠在斜坡上,说道:“你的?难道这根萝卜是你种的?”
兔子摇摇头,两根长耳朵像夏天的芦苇叶子一样晃动起来。
“那你凭什么说这根萝卜是你的?”我的声音又大了起来。
“韩连起留给我的。”兔子回答。
“呸!”我大声反驳它,“不可能!是我发现的这根萝卜,韩连起根本不知道这儿还有这么大一根萝卜!”
真没想到,这只兔子竟然知道韩连起的名字。
“什么呀!”兔子听了我的话不乐意了,“韩连起早就知道这儿有一根大萝卜,他特意没刨,就是留给我的。”
兔子的话我一点也不信。韩连起啊,那可是我们村最抠门的人了,听说就连他亲妹妹的孙子吃他一根糖葫芦,他都收钱,他会放着好好一根大萝卜不刨,留给一只兔子?绝无可能!
我们谁也不能说服谁,兔子却离我越来越近了,我甚至都能看清它那两颗长长的大门牙。要是被这两颗牙啃上一口,不知道得疼多少天。
兔子继续滔滔不绝地指责我:“上星期天你们就来挖过一次了,挖走了我十几根萝卜。不过万幸,这根长在坡上的大萝卜没被你们挖走。想不到,今天你又来了,我实在忍不了了。简直是欺兔太甚!”
“喂!上星期天来挖萝卜的人里可没有我!”我觉得不妙,被这只兔子误会了。怪不得它对我有那么大的火气,原来在它眼里,我成了两次来搜刮、要把这里的萝卜赶尽杀绝的人。
兔子根本不听我解释:“这根大萝卜可是我过冬用的!冬天又没有什么好吃的,除了干草就是干草,也就偶尔啃口萝卜,你还要把它抢走!”
兔子的话瞬间引起了我的同情。冬天确实没什么新鲜蔬菜,我们家,不,是我们全村人,整个冬天除了熬白菜就是煮地瓜,吃得我们在学校里一打嗝,教室里全是白菜地瓜味。
我想起河沿上还有我之前挖的小黄萝卜和萝卜须子,便对兔子说:“那我把我刚才挖的萝卜给你行不行?”
兔子晃着自己的一对长耳朵拒绝道:“不行!那都是些小萝卜和萝卜须子,糊弄谁呢?”
想不到,它竟然连这也知道。看来它刚才一直在监视我,我挖萝卜太专注了,竟然没发现。
“那你想怎么样?”
“我就要我的大萝卜。”兔子说着,往我身后瞄了瞄。刚才我以为它一直在瞪我,其实它是在盯那根大萝卜。
“你想要就要?”我觉得今天真是倒霉,好不容易发现一根大萝卜,结果半路跳出一只兔子要打劫,而且还胡搅蛮缠。
“你什么也不懂,地里萝卜本来就有我一份。”兔子说话的语气让我觉得受到了冒犯,它竟然说我什么也不懂!此时此刻,我真想给它一脚,把它从我面前踢开,然后我赶紧转身挖出大萝卜,拿起书包快跑。可看到它那两颗大牙,我又不敢轻举妄动。都说兔子跑得快,万一被它追上咬一口怎么办?听说我们村以前就有人差点被兔子咬掉鼻子呢。再说了,那根大萝卜三两下也挖不出来呀。
“萝卜又不是你种的,怎么会有你一份?”我只好继续用嘴巴和兔子战斗。
“虽然不是我种的,可是刚种下去的时候,韩连起就跟我约好,河沿北面和坡上的萝卜长大以后归我。你问问韩连起,是谁帮他给萝卜松土?是谁帮他给萝卜一根一根地找虫子?本来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物产,就是你们人类一份,我们动物一份,这都是事先说好的。你们已经挖走了属于你们的萝卜,还多挖了许多我的萝卜,再把这根大萝卜挖走,这个冬天我可就真没吃的了!”
兔子的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看着它从气势汹汹变得可怜起来,我也有点心软。我想了想,对它说:“那这根萝卜咱俩平分行不行?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挖到这么大的萝卜。”
我对兔子说的也是掏心窝子的话,这么大的萝卜,谁不想要呀?
兔子叉着腰气呼呼地思考了好大一会儿,最终艰难地点点头:“行吧,谁让我倒霉,碰上你这么个打劫的呢!”
在它眼里,我竟然是打劫的!
僵持了半天,那根大萝卜还完好无损地埋在土里。我转身拿起木棍挖了起来,兔子也终于不再站着了。我听到它把两只前肢放下时叹了一口气:“站了半天,累死我了!”
原来它是为了唬住我才故意立起来的,这样会显得高大。我就说嘛,哪有兔子整天站着的。
兔子凑上来,毛茸茸的脑袋几乎蹭到了我的脸。挖了一会儿,我使劲一拔,还是拔不动。兔子怕我把大萝卜拔断,把我推到一边,用那两颗让我胆战心惊的大门牙围着萝卜周围的土壤来回啃起来。
我终于明白,它刚才说给萝卜松土不是在吹牛了。
啃了半天,兔子抬起头,抖掉牙上的土,潇洒地对我说:“再拔一下试试。”
这次,我只轻轻一提,就把那根大萝卜从土里提了出来。最厉害的是兔子啃了半天,竟然一点都没伤到萝卜。兔子自豪地冲我点点头,耳朵甩下来差点打在我的脑袋上。
此时此刻,太阳已经坠了下去,离地平线越来越近了。我双手举着刚刚从土里拔出来的大萝卜,和兔子一起张大嘴巴惊讶地瞧着。大萝卜浑身通红,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胖乎乎的。黑色的泥土沾在萝卜身上,不时簌簌往下掉。红红的阳光照在萝卜上,萝卜对着我们的眼睛放射出金红色的光泽。周围是大片深绿色的麦地,衬得萝卜的颜色更加鲜艳。我扭头去看兔子,太阳光照在它身上的毛皮上,把它也照成了金红色。它的眼睛是火红色的,比红萝卜和西边的红太阳都要红。空气中,弥漫着萝卜和刚翻出来的新鲜泥土交织的味道。
现在,到了分享战利品的时候了。我试着把萝卜放在腿上用力掰了掰,萝卜太大,掰不开。找遍周围,也没有找到锋利的东西。也许站在河沿上把大萝卜高高举起来,往冰上摔,可以把它摔开,但那样大萝卜一定会四分五裂,惨不忍睹,我和兔子都不想见到这样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