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长大
作者: 李彩红
一
茂林村护林站的五个护林小组中,有三个是“一家班”。
双峰尖下这一大片林地,护林员是李青爸妈。他们的主要任务是防止偷猎盗伐、见缝插针补栽一些苗木,还得不断为那一道道纵横交错、贯穿山脊的“防火线”清除杂草灌木,以保证这些路段在雷电诱发山火的紧要关头发挥作用、截断火源。
今天的森林防护也进入了现代化——除了各个山头用摄像头“武装”的固定塔楼观测点,站长守护的通天梁瞭望哨还配备了无人机和远程灭火炮,护林小组利用这些高科技设备,实时采集林区的干湿度、风速、温度等信息,对方圆数十千米进行全方位监控。
一家子住在高坡上,可以监控双峰尖下的常青林,这里作为防火防盗的观测点,再合适不过了。双峰尖一带山深林密,打开山顶木屋的窗户,隔着大片起伏山林遥遥相对的是另一处护林站,此外,近边别无人家。
新建在双峰尖的这处瞭望哨,旁边没有水源,最近的泉井还在三千米远的山脚下,于是村里为李青的爸妈配备了一头大母驴。
李青觉得奇怪,干吗不用抽水机?老爸说主要是因为“扬程”太高太远,普通水泵要通过两三级接力才能把水抽上来,那多麻烦,得产生多大的噪声啊!老爸在这方面有“洁癖”,在他的心目中,山林除了风声泉流鸟语虫鸣,不应该受到人为噪声的惊扰;他教李青吹奏心爱的萨克斯时,也必须在喇叭口里塞上一条毛巾,充当弱音器。
因此,老爸宁可采用最原始的扁担挑水,也不能容忍柴油抽水泵的“突突突突”。
村主任很欣赏李青爸的“洁癖”,特地从山下运输队挑了一头性情温驯、刚刚“齐口(满了六岁)”的母驴给他们。
从此,驮水、远距离运送树苗和肥料等任务,都由这头脾气好得简直“逆来顺受”的母驴承担了。
李青爸妈从没养过驴子,母驴怀了驹子,他们却没弄清它的预产期,只顾给它增加营养,还专门为它种黑麦草、胡萝卜和甘蓝菜。那天,母驴没活干,拴在山坡上吃着草,不知啥时就产下仔了。主人还没有觉察呢,新生幼畜的气味就引来了几头豺狗。
护崽的母性促使产后虚弱的母驴拼命嘶吼着抵抗,护林犬大黑也赶去助战。
豺狗却不甘心放弃眼看就要到口的美味。
驴鸣犬吠越来越激烈,林中群鸟受惊,纷纷聒噪着飞越山脊;在山峰另一侧荒坡上移植树苗的两口子感觉不对劲,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奔上高坡。
草地上的侵犯与反抗仍在继续。母驴变得异常凶猛,它挡在湿漉漉的驴驹前头,对着几头心怀不轨的野兽又踢又咬;大黑也不断从豺狗群侧后方进攻。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激战中,水汽未干的新生驴驹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二
要不是李青的爸妈及时赶到,打开了挂在腰间的声光驱兽器,新生驴驹真要遭遇不测了!
从学校回家的李青刚从妈妈那儿得知一切,就听到老爸给村主任打电话。
“……真是豺狗!”老爸那口气分明是报喜,“好多年没见着它们,总算回归了……对对,上回监控里拍到过——星光下模糊不清,我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流浪狗呢。今天看得清清楚楚,一共五头……”
李青听得直皱眉。
大道理听老师讲过,山林的繁茂就在于“生物多样性”——没有食肉动物限制着,任由野猪、黄麂、鼠兔之类的动物繁殖,它们很可能泛滥成危害森林、草地和庄稼的大敌;而只有自然生态恢复良好的地方,才会出现对维持生态平衡至关重要的虎豹豺狼。因此,护林员莫不将食肉动物的回归,看作护林成绩单上的高分。
可是今天这“高分”险些夺去了新生驴驹的生命,李青对它们能有好感吗!
至于他自己……他才不怕那帮猥琐的小兽呢。就算它们非得跟他过不去,要躲避也不难。豺狗不能上树,而爬树恰恰是李青的强项!万不得已,他兜里还有老爸帮他配置的驱兽器——那咿呜咿呜怪叫着发出五彩亮光的东西,能吓得任何野兽望风而逃。
妈妈却不那么想。她非得让大黑做李青上下学的贴身护卫。
其实,李青之所以有恃无恐,还有两个决定性因素——首先,老辈人讲的山林故事中从没有豺狗伤人的先例;其次,他有伙伴啊,对面摩云岭护林站的大林小林兄弟,每天上下学都要从坡下路过,他们会吹响鸟哨,邀李青同行。大林小林兄弟的胆量比他还大!
不过,李青依然带着大黑。给去村校的途中添个热热闹闹的狗伴儿,男孩子们没理由反对。
三
灰色的驴驹子一天天变结实了,长得头大腿长,毛皮油亮,加上那对乌溜溜的黑眼睛,着实惹人喜爱。李青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它。
那天跟着大黑回来,爸妈还没有收工,毛驴母子都不在圈里。
“嗷汪!”跑在李青前头的大黑发出警告。顺着狗脑袋的指向,李青望见母驴带着驴驹在对面山坡吃草。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它们身边还活动着一个东西。霞光映照下,那东西红得像一团深秋的枫叶……
哟,是一头红豺!尽管是第一次看到,但李青立刻认出了它,因为在电视节目里见过多次。
李青跟大黑一起从山脊上绕过去。为了避免大黑与红豺发生冲突,他早早从衣兜里掏出驱兽器——野兽没有不怕那一声声呜哇呜哇怪叫的!
好在,还没等李青摁响驱兽器,大黑就汪汪哐哐赶走了入侵者。
身处大山深处,即便是家畜,成长过程也很难一帆风顺。见多识广,驴驹的胆量倒是眼看着大了起来。不到半岁,它就离开母亲四处乱窜。李青每天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变成吆喝了大黑去找驴驹。
一来二去,驴驹“黏”上李青了。它在外面调皮不肯回家,但只要听到李青呼唤,它就会从藏猫猫的树丛中跑出来,狗儿似的绕着李青欣喜跳跃,然后抢在前头往家里跑。一进院坪就躺在地上打滚,非得让小主人在肚皮上挠得过了瘾,沾满尘土的驴驹才肯起身。李青就给爱在地上撒欢打滚的驴驹取名“灰坨”。
灰坨对母驴倒不那么依恋,使它半岁时的断奶变得简单而决绝。
等到李青上五年级,灰坨快满一岁了。按规定,该把它交还大队运输队了。老爸刚提出来,李青就不干了,大哭大闹,说什么也不让灰坨走。
“那就得把母驴归还,”老爸试图说服李青,“别的不说,没有它背水,就得靠人挑,我和你妈忙得这样……”
“挑水我包了!”李青擦了把眼泪,“家里没水用,找我!”
当天下午放学回来,李青就开始挑水。毕竟才十二岁,力气小,母驴驮一次的水够李青跑三个来回,上上下下五六趟,总算赶在天黑前添满了厨房门口的木桶。
他挑水时,灰坨也一直跟着。
李青挑得更有劲儿——就冲着灰坨跟他难舍难分的情分,只要能把灰坨留下,再辛苦他也不在乎!
但放学到天黑这段时间确实太紧,体力也有些吃不消。于是,第二天挑水,李青就把母驴驮水的水箱给灰坨背上。担心压坏它,李青只给水箱灌了五分之一的量——灰坨的体重早已超过了一般的成年男子汉,它爱叫爱跳,还动不动打滚儿,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每趟背负十千克应该没问题。
果然,跟在李青后头爬坡,灰坨一步也没落下。
这样,李青跟灰坨齐心协力,每跑一趟就能运回二十五千克水,走两趟相当于母驴驮一次的载重量。
一周过去,李青没赶着母驴去泉井,家里也没有缺水。
见李青挑水爬坡还得顾及身后的灰坨,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爸妈心软了,就依李青留下灰坨,归还了母驴。
送走了母驴,李青每天一放学就急着带灰坨去运水。
没多久,李青发现家里的用水量大大减少,有时只要跑一趟,大水桶就满了。李青就知道是妈妈在暗地里帮忙——干了一天活儿,妈妈够劳累了,回到家还得挑水,那怎么行?
于是李青调好小闹钟,每天早起半个小时,领着灰坨来回背两趟水代替“早操”。灰坨不反感起早干活儿,照样兴致勃勃地跟着李青,还找机会打滚儿,仍然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
挑柴扛木头没母驴也不打紧,老爸力气大,他一担挑起的东西重量能把母驴压得趴下——老爸乐观得很,说等灰坨长大,会加倍回报他。
慢慢地,李青发现真正令自己烦恼的,是灰坨的放牧问题。
四
爸妈出去干活,总要把灰坨带到野外吃几个小时青草;周末,这项工作就交给了李青。母驴在旁边时,灰坨再怎么调皮,就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拉着,它不会跑得太远;现在却必须得用绹绳拴着,要不然眨眼工夫,小家伙就会跑得无影无踪。
拴驴不难,绳头拴在草地中间的小树上,有时间多去给它换两次地点,到下午它就能吃得肚皮溜圆。关键是灰坨越来越不安分,绕着小树吃草,绕着绕着,就把绹绳越绕越短。等到李青去看,它常常被自己绕得脑袋抵着树干,动弹不得,肚子却还是瘪瘪的。
碰到这种情况,李青非要推着灰坨转很多圈“倒”回去才解气。
驴子天生执拗,李青手一松,灰坨竟然像发条拽着似的又转回来了,绹绳依旧越绕越短,不一会儿,驴脑袋又抵上了树干。
呵,不好好吃草非要对着干啊?好,那就让你犟着!李青耐着性子站在一旁,就是不去解绹绳。可看着灰坨挨饿,又难免心疼。犹豫几次,李青央着老爸买回了GPS定位器取代绹绳,才还了小家伙自由。
不过李青一直没弄明白:灰坨到底是真傻,还是精明过分?没准儿自己是上了灰坨的当——小东西用装傻充愣换回了彻底自由!
光有定位器还不放心,老爸就把陪伴灰坨的事儿交给了大黑。从此大黑不再陪李青上下学了。
大黑年龄不大,山野生活的经验却十分丰富。它跟先前的母驴还能打成一片,可在灰坨面前,却严峻有余而热情不足,实在算不得一个好保姆。李青看得出,它宁可去找野兽游戏,也不乐意陪伴灰坨满山瞎窜。
但大黑忠于职守,对主人交代的任务很上心,再不乐意也成天守在灰坨身边,在灰坨自作主张试图跑远时,大黑还会恶狠狠地拦在前面,把它挡回木屋附近。
贪玩好动的灰坨哪里静得下来?有事没事,它都要绊大黑一脚,或者拱一脑袋。面对平白无故的骚扰撩拨,大黑从不跟它计较,实在被折腾得难以安生,大黑只好驱赶着灰坨去找主人。
从此,不管李青爸妈上哪儿干活,一驴一狗都跟在他们身边。这倒给李青省了不少麻烦。往后放学回家,他就直接去爸妈做事的地方找灰坨。
灰坨比大黑更热情,它把李青当作第一重要的伙伴,只要老远看到李青,它就会立即撇下大黑迎上来。
李青上学时,吃饱了草的灰坨就追在大黑后头瞎起哄。时间一长,大黑也接受了这个精力旺盛的玩伴,两个就在山坡草地上玩得欢天喜地。
灰坨有时也把自己当成狗儿,跟着大黑见啥追啥。
五
李青六年级的下学期,灰坨的个头已经与成年毛驴相差无几。走近它身边,李青总抑制不住当“骑兵”的冲动。骑上驴背试试,感觉不错,灰坨似乎也没有把李青这几十千克体重放在眼里。
李青信心大增,一个星期天,李青带着灰坨沿着上学的路走了一趟,途中一再骑上跳下;到村校后,李青让它带路回家,它竟然一溜小跑,一步不差地回到了双峰尖。
既然驴子具备老马一样“识途”的本领,半个小时后打发它回来就行了。于是周一早晨,李青瞒着爸妈让灰坨陪他去上学。
灰坨的加入使得在半路等候的大林小林兄弟兴奋不已,一路上,李青让大林小林轮番骑上驴背。为了不摔下来,他们不是抱住驴脖子,就是紧紧揪住它那“板寸平头”般的鬃毛。
灰坨任由男孩们折腾,始终乐颠颠地配合着。
来到半山坪那条百十米长的石板村街上,灰坨吸引了所有大人和孩子的目光——这正是李青求之不得的!他抢着跨上了驴背。
“驾!”李青高声下令。
灰坨站立不动。于是更多背书包的村娃们围了上来。
“走哇!”李青拍打着驴背。
灰坨却故意发难,冷不丁地竖起前半截身子,把李青摔下地。没等李青站起身,它忽地掉过头,独自朝来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