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的寻人启事

今天是星期天，但我醒得很早。

我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我从床上跳下来，走到外屋。爸妈都不在，桌上放着一只咸鸭蛋。粗的那头磕开了一个小口，里面只剩下一半。我知道，他们已经吃过饭了。我走到院子里，发现院子很空旷，好像少了点什么。我看了又看，终于发现一直停在敞棚里的拖拉机不见了。我突然想起我在梦中听到的吭吭的声音，还伴随着震动，那一定是我爸正把拖拉机开出院子。

我妈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托着一方新买的豆腐。卖豆腐的一直在外面敲梆子，我都听见了。

“妈，我爸呢？”我问。

“去南河沿浇地了。”我妈说。

我一听就要去找我爸，我妈拦住我，给我下了一碗面条。等我吃完面条，太阳都升起来了。我连嘴也不擦，匆匆跑出去。

“早点回来写作业！”我妈在后头喊，我大声答应着，心里只想快点赶到河沿。

不久之前，我在河沿挖萝卜的时候碰到一只会说话的兔子，它叫二肥。二肥住在一片我从来都不敢进去的松林里，我家的地就在那片松林西面。我不用走到每天上学都要经过的石桥那里，再沿着河沿往西走，因为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斜着直插过去。

已经是春天了，脚下的路很松软，踩上去非常舒服。地里的麦子也都返青了，墨绿墨绿的。麦叶上还带着白白的露珠，有的露珠很大，像鱼眼睛那样。我沿着小路一直走到河边，隔着高高的河沿，我听到了拖拉机发出的吭吭声。我爬上河沿，却发现我爸并不在，只有拖拉机停在河边。拖拉机上的轮盘转得飞快，一根长长的带子一头套在轮盘上，一头连着河里的抽水机。轮盘带动抽水机转动起来，河水顺着水管越过高高的河沿，一直流进地里。

拖拉机旁有一只水桶，我跳下河沿，朝它跑去。浇地的时候特别容易捉到鱼，可惜现在里面除了半桶水，什么也没有。河边的菖蒲刚刚发芽，芦苇却已经长到我的膝盖高了。我随手拔下一根芦苇，朝着河水抽打。芦苇撞击水面，发出啪啪的清脆响声，苇叶溅起的河水甩在我脸上，冰凉。我想，下午的时候，我一定要把我的鱼竿拿来。我还想，这么多人浇地，怎么没把这条河里的水给抽干呢？要是河水都被抽走，就可以到河底捉鱼了。河底有什么呢？除了各种鱼，肯定还有泥鳅、河虾，可能还有蛇。我害怕蛇，一想到蛇的样子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时，芦苇丛里传来一阵唰唰响。我低头一瞧，一只乌龟露出头来。它的脑袋是三角形的，黄黄的，脑袋后面拖着一小撮绿色的水草。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乌龟的脑袋浮出水面，夹在许多芦苇中间，就像一片树叶。它的身体浸在水里，也是黄黄的，看上去比我的语文课本大不了多少。

现在我知道，这条河里除了鱼虾，还有乌龟。

“唉！”

我听到了叹气的声音，虽然这声音几乎被拖拉机的轰鸣完全盖住，但我依然确信我听到了，而且就是眼前这只乌龟发出来的。

“最近可真是吵呀，想睡也睡不着了。”乌龟慢腾腾地说。

我看到乌龟摇了摇脑袋，河面荡起一圈水波。

这只乌龟也会说话，我心里有些欣喜。自从上次遇到二肥以后，我就有种预感，我会遇到更多会说话的动物。果不其然！

“拖拉机吵到你了？”我问这只黄黄的乌龟。最近家家户户都在浇地，它肯定没少听拖拉机吭吭的声音。

“不光拖拉机，还有你，大早上的拿着苇子乱抽，我还以为有人敲门呢。”乌龟睁着小眼睛瞪着我。

我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把自己手上那根扰民的芦苇扔了。

“那也不能全怪我，太阳都那么高了，你还睡懒觉呀？”我今天起得早，所以可以教育教育这只睡懒觉的乌龟。

“我又不喜欢睡懒觉，我刚出了一趟远门，需要休息。”乌龟说。

“出远门？你去哪儿了？”我好奇地问它。

乌龟没有回答。它拨了拨前爪，从水里露出大半个身子。它把芦苇一点一点压到身下，缓缓爬到岸上。

太阳照在乌龟身上，照得它黄亮亮的。它的壳高高鼓起来，像我妈蒸的馒头一样。壳上挂着一些绿色的矮水草。它在水里的时候，这些水草是竖着的，现在它爬上了岸，它们便都倒了下去。龟壳后面是一条短短的尾巴，几乎被水草给挡住了，我差点没发现。

乌龟一直往前爬，爬得很慢，而且晃晃悠悠的，那条小尾巴也跟着左右摇摆。再往前就是河沿了，难道它要爬到河沿上去？

果然，乌龟把自己的前爪搭到了河沿的坡上。它的腿这么短，能爬上去吗？我很怀疑。它蹬了几次，蹬下许多草叶和泥土，还留下两行笔直的爪印，却依旧在原地踏步。

它又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爬上过这道河沿。”

乌龟说完，转过身，吧嗒一声趴在刚刚长出来的小草上。它眯着小眼睛望了望天上的太阳，满意地说：“太阳真好！我最喜欢晒太阳了。”

我赶紧走到它身边，一屁股坐在草上，迫不及待地问：“你刚才说你出了一趟远门，是怎么回事？”

乌龟依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它对我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帮你什么忙？”我耐着性子回答。没办法，谁让我太想知道它到哪里去旅行了呢。

“帮我找一位朋友。”乌龟说。

“什么朋友？”我问乌龟。帮乌龟找朋友，这似乎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乌龟想了想，告诉我：“我想，我还是先跟你聊聊我出门的事吧。”

天哪！我完全无话可说，这只乌龟说话简直可以用“东拉西扯”来形容，你问它出门的事，它请你帮它找朋友，你问它找朋友的事，它又要和你聊出门的事。

“你想听吗？”乌龟扭头征求我的意见。

“快说吧，快说吧。”我说。

不远处，拖拉机还在吭吭响着，河水翻着洁白的浪花跳出水管，涌进绿色的麦地。

乌龟冲我眨了眨眼睛，缓缓开口道：“我叫晃晃……”

“等等！你叫晃晃？”它刚说第一句话，就被我打断了。

“是呀，我叫晃晃。”乌龟点点头。

怪不得它刚才走路的时候摇头晃脑的，说话也是晃晃悠悠的，这里一句，那里一句。我心想，这只乌龟真是名副其实呀！

“你叫什么？”乌龟问我。

“我叫韩飞。”我回答他。

“好的，我叫晃晃，来自黄河。我在黄河里出生，按照黄河乌龟的习惯，我们长大以后都要离开家。可是等到我要离开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儿。不过没关系，族长告诉我，所有的乌龟离开家之前都不知道要去哪儿。我们只管出发，河水会把我们带到我们该去的地方。我记得也是一个春天，我离开了家，和那些跟我差不多大的乌龟一起，随着黄河水出发了。不知道游了多久，我身边的伙伴越来越少。我记得我穿过了一道大闸，然后河流变窄了，水里的泥沙也变少了，我就知道我已经离开了黄河。我身边一个伙伴也没有了，心里有些难过。可是河水还在哗哗流，一刻不停地流，我也只好跟着河水继续往前游。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来到了这里。这条河真小呀，还没有我们家门前的空地大，可是这里很安静，芦苇很多，小鱼小虾也多。而且这里有一种菖蒲，根特别甜，我在黄河里从来没吃到过这么甜的菖蒲。于是我就决定留在这里。我记得那也是个春天，跟我出发的时候一样。”晃晃边说边扭头看了一眼河边那些嫩黄嫩黄的菖蒲芽，在这些嫩芽下面，正长着雪白雪白的菖蒲根。

我突然想起我爸曾经对我说过，我们这里有一条引黄的人工河。引黄，就是引黄河水。黄河离我们有上百里远，可黄河水却能通过引黄工程流到我们村。我们村南面几十里有一个叫南营的村子，那里有一口大闸。每年春天，小麦需要喝水，人们就打开那口大闸，黄河水就流了过来。我猜晃晃就是跟着黄河水游过那口大闸，来到南河的。

晃晃伸出自己的四肢，好让它们也晒到太阳。它发出舒服的哼哼声，边哼边说：“你们这里哪儿都好，就是冬天有点长。我算过了，这条河的结冰期比黄河要多五天呢。我来到这儿的第二年春天，下了一场大雪。那时候我刚冬眠醒来不久，这场雪可把我给冻坏了。我开始咳嗽，白天夜里一直咳，我感觉都要把自己的肺咳出来了。”

我心想，晃晃说得也太吓人了，肺都要咳出来了！

晃晃继续说：“后来雪停了，我的咳嗽却没停。为了取暖，每天白天我都爬到岸上来晒太阳。太阳晒在我的背上、肚子上，那种热乎乎的感觉真好。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爱上晒太阳的！”

啪！晃晃翻了一个身，露出白白的肚皮，它的肚皮看上去软软的，我很想摸一下，却又不敢。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它又翻了回来，灵活极了。谁说乌龟不会自己翻身？

“冷是不冷了，咳嗽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可能得了肺炎。而且因为总是咳嗽，会惊动小鱼小虾，我抓不到它们，没有食物，身体变得更加虚弱。”晃晃回想着过去，“这时候，我遇到了一个小孩。”

“一个小孩？”我惊讶地问。

“嗯。”晃晃点了点头，“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当时我正藏在岸边的草丛里晒太阳，已经虚弱得不能动了。他走了过来。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出声，千万不能出声。可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咳了出来。他发现了我，我想赶快爬走，却半点力气也没有。他看到我十分兴奋。我听到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只乌龟是黄的，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黄乌龟。我当时特别想告诉他，我是黄河乌龟，我们黄河乌龟都是黄的。”

晃晃说到这儿，表情十分骄傲，脑袋也使劲扬了又扬。

“他很快就发现了我一直在咳嗽，奇怪的是，他把我翻了个身就离开了。那时候我可不像现在这么灵活。”晃晃说，“他把我翻了个身，我就一动也动不了。我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心想这下完了，我翻不过来，就要保持这个姿势死在这里了。谁知道过了半天，他又回来了，还给我带来好几颗焦黄色的果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杏仁。他把杏仁塞进我嘴里，我一咬，好苦呀，可是咬开以后又有一股特别的清香。从那以后，他每天都带杏仁来给我吃。我吃了十五天杏仁，好了，一点也不咳嗽了。你猜我好了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我脑子转得飞快，回答晃晃：“你肯定告诉他你是黄河乌龟，所以身上是黄的。”

“对！”晃晃使劲点头，“你真聪明。”

得到乌龟晃晃的夸奖，我高兴地咧嘴笑了起来。

“后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他经常到河边来玩。他告诉我，他给我吃的杏仁是在炉子上烤过的。他用锤子从一个个杏核里砸出杏仁，再放到炉子上烤。烤到里面的水分都消失，还不能煳。他说这叫‘焙’，只有焙得好的杏仁才能治肺炎。”

“他对你真好，你有没有谢谢他？”我问。

“那当然了！”晃晃的声音高了起来，它严肃地说，“我们是好朋友！我还帮他捉过一条十五斤重的黑鱼。”

我突然很羡慕，不是羡慕那条十五斤重的黑鱼，而是羡慕我们村竟然还有一个孩子知道晃晃会说话，而且和晃晃是那么好的朋友。

“前不久我出了一趟远门，其实就是回我老家啦。”

“你回黄河了？”晃晃的话重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嗯。”晃晃点点头，“我不光回了我们家族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一路上，我还到许多河里去看望那些当初跟我一起离家的乌龟。它们见到我都高兴极了，请我吃它们当地的特色美食。不过吃来吃去，我还是觉得这儿的菖蒲最好吃。”

说到菖蒲，晃晃特意把嘴巴张大，于是我也跟着动了动嘴唇。

“那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半个月以前。”晃晃说。

“是该好好休息。”我说。

“可是直到现在，我都没见到我的朋友。我想，他大概不知道我回来了。我每天在这里等，听到岸上有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我就探出头来悄悄看。这些天，一共有一只兔子、两只狗、两头牛、三只黄鼠狼、五只野鸡、十四个人经过这里，还有四十八只各种各样的鸟从天上飞过，可是里面没有我的朋友。”晃晃有些失望地对我说。

兔子？我很想问问晃晃，它见到的兔子是不是二肥，可看到晃晃失望的样子，我便没好意思张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