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

作者: 悦安

偏心0

微风和煦、晚霞绚烂的周五傍晚,是一周里最不必着急的时刻。待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起,同学们那一声声欣喜的“老师再见”中,已然难掩大家对周末即将到来的兴奋和激动。两天前我和陈晨约好,周六晚上到椰林广场附近的夜市好好散散心。正优哉游哉地整理东西,班主任突然过来催促我快些去校门口,我爸爸在那儿等我。

我抓紧收拾周末要写的作业,一路小跑穿过在黄昏里安然漫步的人群,用早就握在手里的校园卡通过校门的闸机,钻进了停在校门对面的白色城市型SUV里。

汽车在关门的一瞬间发动。我还没来得及问,爸爸已经开口:“闻年,你回去收拾两套衣服,我们马上去涯城。你外婆住院,妈妈已经坐高铁过去了,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现在去涯城?买高铁票了吗?”

“没有,开车去吧,说不定能用上。”

我拿起爸爸的手机:“还是买票吧,开车到涯城最快也要四个小时,到医院还要帮忙,太累了。再约上一辆出租车,我们收好东西下楼就行。”

我们抵达高铁站时,天色暗了许多,只见一颗孤星伴在弦月旁。买了两张票,可只有一个座位,在人群中推推搡搡上了车,我把座位让给爸爸,正打算去车厢的连接处看看窗外的风景消磨时光,却被爸爸一把拉住:“把包放这里吧。她是妈妈的妈妈,你也要忙的。”

我把包递过去,怕他执意不坐,赶紧丢下一句:“我知道。”

高铁飞速且平稳地行驶,将轨道边的稻田、果园远远甩在身后,似乎想追上夜晚来临之前残存的最后一束阳光。我把空闲的左手插进校裤口袋,察觉到里面好像有些什么,掏出来一看,是陈晨早上给的什锦糖果。闲来无事,我剥开一颗扔进嘴里,列车驶入隧道,我眼前一黑。

橘子味的糖果,我最讨厌的零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拒绝吃一切柑橘类的水果及带有其口味的食物,甚至看到橙色就难受。小学的我因此在美术课上把夕阳画成褐色,被同学嘲笑“很有想象力”。在车厢离开隧道重见光明的那一刻,我把糖果咽了下去。

不过也因为这颗糖,我想起明晚的失约无可避免,便赶紧给陈晨发了信息说明事情原委,请她原谅。她很快就回复我,关切地问现在是什么情况,让我不用感到抱歉,还说不用担心她无聊,我不在她身边絮絮叨叨,她一个人在椰林广场乐得清闲。我被逗笑了,告诉她下次不会再给她独乐乐的机会。

高铁将椰城到涯城的车程缩短了一半,发车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远处灯火通明的涯城映入眼帘。我和爸爸挤出车站,好不容易才找到舅舅开来接我们的车。大人们在前座私语,我隐约听见骨折之类的话,暗暗松了口气。

医院挂钟的指针指向八点半,外婆在病床上睡着了,右脚打了石膏。她下楼时摔了一跤,好在没有严重到需要手术的地步。妈妈和舅舅、舅母在医院忙活到现在,我和爸爸匆匆往涯城赶,大家都还没吃饭。我没见着表哥和表姐,舅母说他们放学后去上补习班了。大人们商量着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实在累得不行,便主动提出要留在医院陪床。

病房里很安静,但不算冷清。这是双人病房,另一张床上坐着一位老太太和她的女儿。我们彼此微笑示意,算是打过招呼。由于太过无聊,我从书包里掏出周一要讲的数学试卷,蜷在并不舒服的椅子上解题。

题目解到三角函数,外婆醒了,看了我一眼,喃喃道:“是你啊。”我答是,问她要不要喝水,她摇摇头,只想要坐起来。我不太懂操作这些器械,好在旁边有位热心的老太太帮忙。等外婆坐好,那位老太太问道:“老姐姐,这是孙女?”

“外孙女。”

“哦,外孙女。这孩子好啊,看校服是椰城中学的,那儿的学生可都是全省的尖子!还这么懂事,自己留下让大人去吃饭。又好学上进,刚刚还在写作业呢。”老太太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和她的女儿一同向我投来欣赏的目光,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外婆也笑着,我只觉得勉强,这笑甚至不如那位老太太的笑真诚。小姨家离得远,知道外婆的病情较轻,估计只能在视频通话里见了。表哥、表姐就住在涯城,却也忙着补习。到头来还是我——孙辈里她最不喜欢的外孙女在病房里陪她。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替她叹了口气。

朋友们总说,闻年让人觉得很亲切,不管是谁一见到闻年都会想和她成为朋友。听到这样的评价我是心虚的,我并不总是那么擅长和别人打交道,至少,我不知道怎么和外婆相处,我知道,我们都看彼此不顺眼。

在我那些沾染尘土还有点发霉的记忆里,我对于家族而言,像是个局外人、旁观者。我有个表姐,其实她只比我大一个月,小时候我们的妈妈带我们出门,总会和别人开玩笑说我和她是双胞胎。四岁那年,外婆不知从哪得到一条可爱的连衣裙,裙摆大而蓬松,转起来就像一朵怒放的山茶花。我最喜欢的是裙子娃娃领上那个毛茸茸的小熊刺绣,如果能穿上这条裙子去动物园该有多好啊!

外婆见我喜欢,便问我:“你想要吗?”我赶紧回答:“想!”

正巧表姐跑进来,看见我身上穿的裙子,也开始向外婆讨要。外婆对我说:“也让你表姐穿一下吧。”我乖乖点头。看着表姐穿着裙子跑出去,笑得开心极了。没想到外婆乐呵呵地对她说:“你这么喜欢,那就送给你吧。”我站在她的影子里,看着表姐欢呼雀跃地冲过来拥抱她,弱弱地问了句:“那我呢?”可惜没人听见。

五六岁的某个假期,舅舅买了一箱饮料并慷慨地表示大家都能喝。爸妈其实不乐意让我喝饮料,可其他三个小孩你一瓶我一瓶地拿,我还是没能守住底线。等到大家都不在的时候,我偷偷溜到厨房,可我运气不好,被外婆抓了个现行。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饮料,愤愤地说还没用到就被糟蹋完了。

我有点难堪,喊着为什么兄弟姐妹们都能喝,就我不行?她不相信,质问我:“少了这么多你就没喝过吗?还顶撞长辈,你姓闻,真变成别人家的小孩了!”

我气得要命,反问道:“你姓林,那你是林家的还是唐家的?”这话把她噎住了,她似乎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我能说出这种话来。妈妈回来看见我和她在对峙,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起初还为我争辩,可后来却向外婆妥协了。我呆坐在一旁,有点不知所措。不一会儿,爸爸过来问我:“你想喝吗?爸爸去给你买。”其实,我已经不想喝了,可我不愿低头,就说要喝,于是跟着他去了小卖部。在路上,爸爸说,不要怪妈妈,也不要怪妈妈的妈妈。

后来假期结束,外婆当着我的面把剩下的饮料给表哥。她根本不记得我也想喝,也不记得我们之间因为这饮料还闹过不愉快。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舅舅是外婆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男孩,所以颇受重视;小姨年纪最小,也因此受尽宠爱。妈妈,我外婆那总是在默默做事的大女儿,偏偏一直被忽略,外婆甚至也会连带着忽略我和爸爸。我不理解,妈妈那么善良,那么勤劳能干,那么优秀,外婆为什么注意不到她?

后来,我在书上看见了一个词——偏心。

外婆就是偏心。

我开始偷偷给她找麻烦,在她烧柴做饭之前我会把打火机藏起来;听她说要给衣服缝纽扣,我就把缝衣线弄得乱作一团;她爱看戏剧,我就会做一点小破坏,让光碟在播放时卡顿。这些事情如今看来太幼稚,却是我对她的无声抗议。

只有一次,我和外婆的战争摆到了明面上,惹得爸妈勃然大怒。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他们俩唯一一次同时对我发火。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爸妈工作忙,就请外婆接送我上下学。我说过,我们看彼此不顺眼。每天早上她的动作都很慢,像是存心给我添堵。明明她那么早起床,却先静坐半个小时,等我起床后她才开始洗漱,这样我就得排在她后面。每天早餐,她要喝滚烫的粥,我不喜欢粥,也为了节省时间,就用温水冲泡奶粉。这就导致我已经整装待发,她才刚刚喝完粥去洗碗。那时我总想着,要是去带表姐,她早就上演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戏码,一大早洗漱完毕准备好早餐,还会催促表姐起床,叮嘱她不要遗漏上课用的教材。

可惜她带的人是我,那就会有所不同。

大战爆发那天,我有一场演讲比赛,便想早点去学校准备,催促了好多次,她还在磨蹭。之前我默默忍了很久,因为她是“妈妈的妈妈”,因为我不想让爸妈为这些小事操心,还因为我们之间那条名为“血缘”的无法斩断的联结。可那一刻,心里的焦急已经冲破了忍耐的极限,我一把打翻了她碗里的粥,朝她大喊:“别吃了!赶紧走!”

她被我吓到,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也气极了,那天我真的自己去上学,演讲很顺利,老师和同学的称赞让我高兴了一整天,没想到回家却撞上了爸妈的黑脸。我想象不到平日里总是笑呵呵的爸妈竟然还会有这样严肃的表情,吓得我心里发毛。外婆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听候发落,沉默不语。

“闻年,你能耐了是吧?学会甩臭脸了?还会掀桌了?”爸爸的额头因为难以置信和愤怒皱出个“川”字,我从未见他如此生气。

“外婆被你气哭了要回家,要不是你爸爸回来拿文件,我们还不知道你如今变成这样了!”

我脑子一热,当即回敬了一句:“她这不是还没走吗?”这话彻底激怒了爸妈,爸爸抓起我的手腕大步把我带到阳台,随后利落地上锁,喝道:“你给我听清楚,想不通自己错在哪就不要进门!”我很有骨气,没有央求任何人给我开门,只是在阳台大哭,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直哭到脱力,累得睡在阳台的地板上。

后来的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第二天从床上起来,我放弃了急着上学的念头,走出卧室,装作看不见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外婆。准备吃早餐时,我意识到还是不要把场面弄得这么难看比较好,于是叫她来一起吃饭,没想到她早就吃完粥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我们短暂地和解,从此之后再也没有玩过藏东西之类的幼稚把戏。相安无事直到暑假。四年级的我争取到自己上下学的权利,外婆回家去了。

其实我们兄弟姐妹上小学后,只在一些节假日去外婆家,去了也不会待很久。年纪越大,四人同时回去的机会就越少,受到的不公平待遇已经很难察觉。

初中时学生物,我在课上看到了人体器官的分布图。这不是我第一次见,我也早就知道人的心脏长在左胸腔,只是当老师向我们展示那幅快两米长的图时,我突然明白“偏心”为什么要叫“偏心”。是啊,心脏为什么不长在正中央,而是长在胸腔左侧呢?在生理学上都做不到的事,在生活中又如何能避免?

家人们回来了,表哥表姐也在。背对着外婆,我都能感觉到她看见孙子、孙女时两眼放光。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表哥给我递了些吃的,表姐兴奋地跑来拉我的手,说要和我畅聊一晚。爸妈今天在医院陪外婆,周末结束后他们要回椰城上班,我随舅舅一家回去休息。

舅母给我拿来被褥,帮我们关了灯。上了一整天课,加上舟车劳顿,我已经十分疲惫,却无法入眠。辗转反侧许久,我问表姐:“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条带有小熊刺绣的连衣裙?”

“有吗?我怎么不记得?”她没有在意,反而兴高采烈地分享近期的生活。我转过身,鼻子有点酸,心里更是苦涩得像喝了一大口把苦瓜、黄连和莲心一同打碎研磨得来的汁液。果然,被偏爱的人是不会记住这些的,他们只道是寻常,只有那些被忽略的人才会对这种“生活中不值一提的小事”耿耿于怀。

回椰城两个多月后,家里接到了一则不大好的消息,我们一家又匆匆赶到涯城。外婆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爸爸建议去椰城的医院再看看,舅舅说医生是他的朋友,完全确诊了才告诉他的。大人们一筹莫展。高铁向前飞速奔驰,我感到世界在把我狠狠地向前抛去,有点恍惚。

其实我和外婆单独相处的时候,就是这世间再平凡不过的祖孙俩。那时她来接我放学,我会在回家路上告诉她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也会在周末陪她到市场去买她想要的花盆。她会在午后给我们做番薯糖水,我也会向她炫耀我的成绩,分享成功的喜悦。而当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时,我仿佛就消散在空气之中,难以察觉。

在那次大战几天后,妈妈带我去公园玩,对我说不管怎么样都不应该对外婆发脾气。我嘴里嚼着饼干,反驳她是外婆有错在先。后来不知怎的,我问妈妈,外婆到底喜欢谁?当时我想问的是外婆喜欢哪个孙辈,或许也在问外婆喜欢她的哪个儿女。妈妈听了很平静,微笑着把我揽进怀里:“对不起啊小年。你外婆啊,她就是一根筋,喜欢什么总是喜欢得不加掩饰,但这不代表她讨厌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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