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花宴

作者: 宋考凰

流动的花宴0

春末傍晚,星芒城热闹的172号街口,什么时候多了一辆货车呢?

车身蓝灰色,旧旧的,用明黄色漆上去的“花宴”两个字,在夕照下闪闪发光。

“花宴?是流动花店吗?”放学回家的小学生夏谨忍不住驻足。

货车后门敞开,鲜花如同瀑布倾泻而下。一阵馥郁的芬芳,肆意钻进行人鼻孔,让闻不惯花香的鼻子痒痒的,想打喷嚏。路旁摆着几张折叠桌椅,还有一架木梯,挂着一个个青色铁皮桶,桶里插着鲜花。

在这灰霾笼罩的星芒城里,鲜花可是稀罕东西,一些行人路过,压低声音嘀嘀咕咕:

“什么年代了,还卖花,老土!”

“不是花,是点心,不然铲花队早来了。”

……

店主是位穿麻布围裙的漂亮女子,三十来岁的样子,听了议论,她停下动作,警觉地东张西望。

奇怪的是,桌椅旁的客人们都在吃花!

瞧,有个小男孩在吃黄色郁金香,像舔雪糕一样伸着舌头舔,他的爸爸嘎巴嘎巴嚼着带刺的白花仙人掌,还有位女士把红玫瑰花瓣一片一片摘下来,优雅地塞进嘴里。

看样子,那些花的滋味很不错。夏谨咽了咽口水。

“同学,要不要来一份?”端盘子的店主笑吟吟地招呼。

“真的可以吃吗?”夏谨半信半疑。

“当然啦,花宴,就是花做的点心。来一份香雪兰怎么样?才十块钱哦。”

夏谨在一个小圆凳上坐下。

“要哪种颜色呢?”

“嗯……就那种紫色的吧。”夏谨犹豫着伸手一指。

店主阿姨小心地递过来一枝香雪兰。好美啊!细长的叶子衬托着铃铛似的浅紫色花朵,花心有一汪月光白,幽香扑鼻。夏谨记得这香气——妈妈曾有一瓶香雪兰香水,不小心打碎了,那清冽的气味固执地逗留家中,整整一个月才散去。

原来香雪兰是这个样子啊!夏谨长这么大,从没见过真实的花草,肚子里一星半点关于花草的知识,都来自电子书和互联网。

夏谨拈着花枝,对着路灯把玩一番,才小心翼翼送入口中。

哇!

花瓣质地柔滑、绵软,像巧克力,入口即化,味道却是清清爽爽的,甜而不腻,回味无穷。叶子和茎秆则多了一点硬度,嚼起来脆脆的。

夏谨一口接一口,三下五除二,消灭了香雪兰,手心里却多了一粒扁扁的红棕色种子。

“同学,那个不能吃哦!你可以带回家种在土里,以后还会开花呢。”店主阿姨指着种子说,“告诉你一个秘密,这花即将绽放的那个夜晚,你会做一个美梦。”

真的吗?大概是一种营销手段吧。夏谨把种子攥在掌心,揣入衣袋。她还想尝尝别的花,可口袋里的零用钱不多了。天色已晚,她决定先回家,第二天再来。

这时,她看到旁边有一顶帐篷,里面亮着灯,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盘腿而坐,正入神地看书呢。女孩穿背带裤,五官很像店主阿姨,大概是她女儿。

“你好!”夏谨走过去打招呼。

女孩抬头,白净的脸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又圆又亮,像夜空久违的星星。她点点头,羞涩地笑了笑。

“我叫夏谨,你呢?”

女孩却不说话,招招手,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夏谨坐下。夏谨挤过去,跟女孩一起看书。这是一本古旧的《花草图鉴》,印刷精良,里面有很多花草图片,全是夏谨不认识的。

女孩翻到“麦冬”的介绍,指指图片又指指自己,天真的眼神中满是期待。夏谨明白了,女孩的名字叫麦冬,而她不会说话。

麦冬又将书页翻到桔梗的那一页,喇叭状的花儿蓝中泛紫,像古董挂历中夏日傍晚的天空,又像一首忧郁的诗。麦冬指指不远处忙碌的店主,比画了几下。夏谨明白了,那是她的妈妈,叫桔梗。

最后,麦冬的手指点了点一种小花,捂着嘴巴笑了。这花有靛蓝色,有柠檬色,有桃粉色,清新可爱,而且名字叫夏堇!夏谨被她逗乐了,笑着说还是“夏堇”好,回头要让爸妈给她改名字。

街口人流量大,很快,顾客就只能站着吃了。围观者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拍照,被桔梗阿姨制止了。“不能发到网上去哟,铲花队会找麻烦,拜托拜托!”她连连鞠躬,直到围观者放下手机。

夏谨跟麦冬看了会儿书,听见妈妈在楼上喊自己,便不舍地道别,约好第二天再见。

回到家,夏谨钻进储藏室,翻出一只旧雨靴,靴底有个破洞,刚好可以充当花盆。她向隔壁种菜的老爷爷讨要一兜营养土,将香雪兰的种子摁进土里,浇了水。

当晚,夏谨做了一个梦。

银纱似的月光下,她漫步在无边无际的森林里,那些树其实是花,却比树还高。咦,她背上有一对薄如蝉翼的翅膀,扇了扇,嘿,飞起来啦!

一整夜,她在花林中自在穿行,一会儿停在芙蓉花的花瓣上,一会儿落在向日葵的花蕊上,一会儿流连于洋甘菊花田,最后停在一丛盛开的香雪兰上……

从梦中醒来,头脑清明,枕边缭绕着一股醉人芬芳。

掀开被子,夏谨来到阳台。天哪,香雪兰的种子居然一夜之间萌芽,长大,开花了,数一数,总共七朵紫色的花!能不能吃呢?夏谨摘了一朵放在嘴里,涩涩的,难以下咽。看来,重新生长出来的香雪兰只能观赏,不能食用。

从那天起,夏谨一有钱就去“花宴”大快朵颐,今天是鼠尾草,明天是旱金莲,后天是风信子……回家后埋下种子,夜里,她必定沉浸在花香氤氲的梦中,次日也必定迎来花开。

夏谨不断在阳台上种花,渐渐地,阳台变成了小花园。

妈妈抱怨,种菜还能吃,种花只会惹虫子,占地方,晾衣服都碍事。夏谨带了一枝百合给她品尝,她赞不绝口,从此开始帮忙浇水施肥。

关于麦冬母女的到来,邻居们议论纷纷。

有人猜测她们是躲债的,东跑西藏,怕被债主追上;还有人推断桔梗跟前夫离婚,没了住处才四处漂泊,至于那个孩子,可能有什么毛病,不会说话,也不去上学。

猜来猜去,人们其实一无所知。她俩缄默如谜,桔梗和麦冬显然也不是真名字。

只有夏谨跟麦冬成了朋友。麦冬虽不会说话,听力却正常,脖子上挂一支笔,有什么想说的就写在便笺本上。她看书多,识字量不亚于夏谨。

晚上九点,桔梗阿姨会准时收摊,把桌椅搬进货车,然后一踩油门,拐过街口,消失在喧嚣的车流中。

她们在哪儿过夜呢?夏谨想问问麦冬,但始终没有开口。

妈妈对夏谨的新朋友没意见,却想从她嘴里打探那对母女的秘密,夏谨总是语焉不详。

夏谨好像还真发现了一个秘密。

周六,她早早起床,打算找麦冬玩一上午。临走,柴犬丸子扑过来摇尾巴,眼巴巴的,想跟着一起出门。夏谨同意了,给它拴上牵狗绳。

“花宴”停在路边,后门开着一道缝儿。桔梗阿姨不在,可能去倒垃圾了。夏谨叫了几声“麦冬”,也没有回应。

“汪汪!”丸子冲着门缝吠叫。

“安静!”夏谨呵斥,这狗居然挣脱绳子,身子一耸蹿进了车厢。

“丸子,快回来!”

没办法,她只能上车抓狗。来到车厢深处,前面隔着一道布帘,帘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丸子“呜呜呜”地威胁,跟见到野猫似的。

“麦冬,是你吗?”夏谨掀开帘子,里头空荡荡的,倒是角落里有一个棉布做的小窝,粘着一小撮白色的绒毛——麦冬和妈妈什么时候养宠物了呢?

小窝上方是车厢壁板,壁板上刻了一朵红色大丽花,工整对称,看久了好像大丽花会自动旋转似的。

正愣神,车外传来脚步声和桔梗阿姨的哼歌声。夏谨慌了,要是被撞见擅自上车,不是太尴尬了吗?

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传来:“请问有没有康乃馨啊?我想尝一尝。”

桔梗阿姨停下脚步,招待客人。

夏谨一把抱起丸子,蹑手蹑脚下了车,幸好桔梗阿姨在车厢另一侧,毫不察觉。夏谨弓腰绕到一旁,迅速离开了。

麦冬去哪里了呢?那窸窸窣窣的是什么动物?

下午,夏谨写了一会儿作业就坐不住了,疑惑缠在心头,解不开理还乱。她又下楼去找麦冬。

麦冬正蹲在芍药花后面观察蜜蜂呢。

夏谨问她上午去哪了,她掏出便笺本,唰唰写了一行字:

“你来找过我?”

夏谨点点头。

“是不是带着狗?”

“嗯,丸子自己跑上车的,对不起啊。”

“我怕狗,所以躲起来了。以后别带了。”

麦冬看了看妈妈,眼中有一丝慌乱。桔梗阿姨正忙着做花篮,剪刀咔嚓咔嚓响。

“你养宠物了吗?看,我在车上找到的。”夏谨掏出那团柔软的白毛。

“啊……”

一见夏谨手中的东西,麦冬脸色煞白,竟扭头钻进了车厢。夏谨转身,桔梗阿姨握着剪刀站在身后,眼神凛冽,仿佛冬日里刮过楼宇的寒风。

夏谨被吓得不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悻悻然回家了。

这个麦冬,搞什么名堂?

连着两天,夏谨都没见到麦冬。第三天,麦冬出现了,夏谨又去吃花宴,却觉得母女俩对她疏淡了。

点康乃馨的男人名叫阿涛,开了一辆面包车来,在对街摆书摊,号称“墨香”书店。

阿涛还算年轻帅气,一头红发略显不羁。他整日笑呵呵,虽然买书的客人稀少,偶有家长来找教辅书。夏谨一有空就蹭书看,阿涛不恼,搬个马扎给她坐下慢慢看。读累了,她会伸长脖子仰望自家阳台。

不知什么时候起,172号街两侧居民楼的阳台多了花花草草,大约都是“花宴”的常客吧,彼此守着心照不宣的秘密。

夏谨从眼角睃见,麦冬在街那边眼馋地张望。桔梗阿姨对阿涛冷冰冰的,不让女儿过来看书。

阿涛推荐的系列童话“幽光森林的居民们”太有趣了。夏谨一口气读完《猪草的历险》,又拿起《猫头鹰的秘密》,正看到鹿鼠被狐狸追赶,一头扎进豪猪树洞的惊险段落。

“咯咯咯……”耳后响起清脆的笑声,她茫然四顾——麦冬正站在身后偷笑呢!

“我了解狐狸,狐狸才不怕豪猪。如果是我,就跟豪猪干一架,把美味的鹿鼠弄到手!”

什么?麦冬在说话,而且流利得很!

“你……”夏谨下巴都合不上了,“你会说话呀?”

麦冬捂住嘴,眨巴着眼睛,脸红得像初开的芙蓉。

“我……对、对不起……”

夏谨胸中腾起一团无名之火。

什么嘛,这家伙,居然一直骗我!还有,什么跟豪猪干一架,什么美味的鹿鼠……有点变态吧?

“呵呵,你挺会开玩笑呀,我先回去了。”

夏谨“啪”地合上书放下,起身就要走。

吱嘎——刹车声尖锐地响起,一辆黑色卡车蹿了出来,眼看要撞上!

有人猛扯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拉向路边。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钻心地痛。是麦冬!车轮几乎擦过麦冬的后背。

“找死啊!”司机探出车窗恶狠狠咒骂,又打量一番麦冬,神经质地笑笑,扬长而去,腕上的骷髅手环格外醒目。

阿涛一个箭步冲过来,问她们有没有受伤。她们都摇摇头,惊魂未定。

桔梗阿姨赶到,用颤抖的手拧麦冬的耳朵:“叫你别过来,非过来!害人家差点被车撞吧!”

阿涛扶起夏谨,帮她掸去身上的灰尘,咧嘴笑了:“没事没事,别骂孩子!”

麦冬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砸在衣襟上。她被妈妈拽着过了街,慢吞吞钻进帐篷,不再露面。夏谨说不出来地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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