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书

作者: 蟠桃叔

猴子书0

南山有一小庙叫柿子庵,庙里有一老一小俩和尚。

一日,老和尚让小和尚下山去城里采购。因为茶叶罐子空了,洗衣服用的皂角和肥珠子也不多了,盐要买点,棕刷子来一个,有好用的羊毫笔也要买几支。老和尚又特别嘱咐,进了城可以去曹公桥跟前的书店看看,要是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精印的,就买一部回来。

小和尚答应了,马上跑去换了出门穿的僧衣,又拿出斗笠、钵盂和褡裢。斗笠遮阳遮雨,钵盂化斋,褡裢里则是装了几十枚叮当响的铜钱。

老和尚知道,毕竟是小孩子嘛,小和尚是很喜欢下山的。庙里多闷呀,总要隔上几天进城去找小伙伴玩一玩才好呀。

小和尚和范无病一起去采覆盆子或者摘桑葚吃,好玩。

小和尚和张明明在歪脖子树上绑个秋千,荡来荡去,好玩。

小和尚和毓秀摘了南瓜花去喂笼子里养的蝈蝈,好玩。

和小和尚最要好的是杨家的闺女嫽嫽。她家有粗枝大叶的芭蕉树,两人采了叶子,用剪刀铰宝塔,铰老虎,铰祥云,铰芭蕉扇……一边铰一边唱歌,嘀嘀嘀嗒嘀嘀,真真好玩。

这些,老和尚在山里也统统知道,心如明镜。因为这些游戏也是老和尚小时候玩过的呀。

这天,小和尚走至半山腰的回转崖歇脚,这里有可纳凉的松荫,有可坐的方石,有可饮用的泉水。山风吹过来,松涛阵阵。

回转崖稍微一坐,赶山人双旋顺着山道上来了。南山的党参长粗了,成形了,双旋要去挖党参呢,背着筐,一步一步上山来。小和尚和双旋,一个上山,一个下山,这就碰到了。

别人的头上一个旋,双旋的头上有两个,所以爹妈干脆给他起名叫双旋。双旋的特别之处不在头顶,而在他一肚子的鬼怪神仙,特别会讲故事。什么“水耗子八月十五背葫芦”呀,什么“雷劈负心汉变磕头虫”呀,什么“黄豆大的小人在田螺壳里唱大戏”呀……多了去了。

小和尚一见到他,岂能轻易放过,央求他一定要讲一个。

双旋被缠不过了,恰好一群猴子从对面山谷呼啸着跳跃而过,回声消散后,他给小和尚讲了一个独眼人捉猴子的故事。

故事说独眼人一根扁担挑两坛酒进山,到了这回转崖,脱了草鞋,光了脚丫在树下饮酒。饮完一坛,大醉,呼呼睡去。酒香其实早就把馋嘴的猴子勾来了。众猴暗处藏着,见独眼人长醉不醒,大了胆子跳出来争抢另一坛酒喝。酒尽,猴皆醉,手舞足蹈起来,其中有个最小最顽皮的,瞅见地上有草鞋一双,学人样捆扎在脚上,一扭一扭走起路来,逗得众猴龇牙大笑。这时,独眼人瞅准时机,大呼一声,跃起。原是装醉假睡啊。众猴惊窜,唯有那小猴穿了鞋,遁逃不便,脱鞋不及,被一把抓住了,吱吱乱叫。独眼人塞它进麻袋,肩上一扛,哈哈大笑,下山去了。

讲完了,小和尚抚抚胸口,问:“阿弥陀佛,真的假的?”

双旋说:“还能有假?”

小和尚又问:“好好的,捉猴子作甚?”

双旋说:“还能作甚?挣钱,卖给耍猴人做猴戏呗。”

说完,双旋就朝山上走去了。党参再不挖就成精了,有遁地之术,跑到别处啦。

小和尚一步步下山,进城去,一路上都在想小猴子被掳走的事情。买茶叶的时候想,买咸盐的时候也想……

小和尚心里想着小猴子,就恍恍惚惚的,路过一家有芭蕉的院子,都走过了,又折回来。

芭蕉小院是嫽嫽家。杨家叔叔是个刻桃核的,所以照例在刻桃核,一身的桃核渣子。杨家婶子在厨房蒸馒头,顺手给了嫽嫽一小团面,让她捏小狗玩去。揉来揉去,白面团已经揉成灰面团了。见小和尚来了,嫽嫽把面团一揪为二,同玩。

小和尚捏了个面猴子,眼珠滴溜溜地看人呢。嫽嫽拍手说:“真像,真像。”

杨家叔叔听见了,放下手里的活儿也过来看,看了也说好,活灵活现的。

杨家叔叔来了兴致,取一枚桃核,一刀正,一刀斜,算下来只用了八刀,就在桃核上雕出了一只小猴子。正是小和尚捏的那个面猴子的嘴脸。好手段,难怪杨家叔叔有个外号叫“杨八刀”呢。

嫽嫽取来一段五彩花绳,把猴子桃核穿成手串,笑嘻嘻地戴在了小和尚的手腕上。不大不小,刚刚好。

嫽嫽念道:“不戴金也不戴银,桃核倒比金银沉。管教家中无病灾,平安喜乐遇祥云。”

小和尚双手合十,欢欢喜喜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小和尚看着手腕上的猴子桃核,不由得想起被抓去的小猴子,不禁要问杨家叔叔,可知道耍猴人做猴戏的事情。嫽嫽也问她爹:“耍猴人是什么人?猴戏又是什么戏?”

杨家叔叔说:“耍猴啊,就是养一两只猴子,从小就教它们本事,敬礼呀,作揖呀,推小车呀,戴帽子呀……反正就是让猴子学人模人样,看那种滑稽,这就是猴戏。做猴戏的猴子需要小猴子,大了不行,就不容易驯服了。小猴子要是不听话,耍猴人就拿鞭子抽它。乖乖听指令,就奖赏它吃花生米。等演习熟练了,耍猴人就可以带着猴子走南闯北到处出演了。锣鼓一敲,大家来瞧,演得好,就有人给钱啦。耍猴就和我刻桃核一样,都是养家糊口的营生。”

一席话说完,再看小和尚和嫽嫽两个小人儿,都是泪眼婆娑了。

嫽嫽说:“爹爹,我不要看猴戏。小猴子太可怜,见不到爹妈了,它多想家啊,还要用鞭子打它,实在狠心。”

小和尚也在想:“被独眼人抓去的小猴子学成猴戏了吗?它现在在哪里啊?在苏州还是在杭州?在长安还是在洛阳?它会不会有一天也被带到小城来表演?阿弥陀佛,如果遇到它了,我一定央求耍猴人放了它,带它回南山找它的爹妈和姊妹兄弟去……”

就听嫽嫽又问爹爹可曾看过猴戏。

杨家叔叔说:“那耍猴的人一向都去繁华处,人多了才好挣钱。咱们这个小城芝麻大一点,不会来的。所以我也没看过猴戏,只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我知道却没见过的多了,比如钱塘江的大潮,比如昆仑山的雪莲,比如海市蜃楼……不亲历如何知道呢?一是听人聊天,二就是看书。特别是看书,小小一册书,天地日月都能装得下呢。”

小和尚和嫽嫽都吐舌头 ,心里均默默道:“小小一册书,天地日月都能装得下。”

嫽嫽又问,到底是哪本书上有猴戏的事情,她还想仔细听听呢。

杨家叔叔笑道:“那就不好说了,年轻时候看的书又多又杂,这么多年过去了,哪里还想得起来。”

小和尚突然一惊,他想起还没有去书店呢,一拍自己的光脑袋。嗨,差点忘记正事了。

告别嫽嫽一家人,小和尚去书店。一路上脑子里就俩词,一个是“猴”,一个是“书”,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到了。这是城中唯一一家小小的书店,旧楼,两层。二楼住人,下了楼梯,一楼是铺面,书架一摆,就很逼仄了,店主人干脆端个椅子坐在店门口,一边等生意一边翻书,有时候书一撇,喝茶,看景。

书店开在河边,邻着石拱桥,桥叫曹公桥,是当地的曹家使钱修的,所以叫曹公桥,已经有百年,依旧结结实实的。载人的小船穿过桥洞来来往往。河对岸是一排绿柳,柳枝垂到水波里去,一点一点的,像在钓鱼,这当然是好景致了。

书店小也就算了,还简陋。招牌都没有,门上贴了一张红纸,上面简简单单写了个“书”字。小和尚心想,人家隔壁露天的馄饨摊子好歹还有个布幌子,上书“百年张家鲜肉馄饨一碗十三文”,比你足足多出十二个字呢。你好歹写个“孙记书店”也行啊。

小和尚不但知道这个开书店的人姓孙,还知道他的名字叫孙心裁呢。小城太小了,谁不认识谁呀。孙心裁是个戴着圆眼镜的黑瘦子,总是笑眯眯地坐在店门口,看书,喝茶,看景,一样不落。来了客人唤他,他才缓缓起身,脸上的笑就更重了。

小和尚看得出,书店今天的生意不错。西街董铁匠居然识字,兴冲冲地来买《水浒传》,他说他最爱里面的花和尚鲁智深,正要打造一个鲁智深使的六十二斤水磨镔铁禅杖呢;大孝子沈筱舟的母亲喜欢金鱼,使唤沈筱舟过来买一本关于养鱼的书,可惜没有买到;还有一个坐船远行的外乡人,停船靠岸的工夫买了一套《夜航船》带上船去,路上解闷;苦瓜叟来抱走了《梅花图谱》;开学堂的朱老先生要了六本《唐诗三百首》,准备以此奖励学生,买得多,孙心裁给优惠了。

然后是小和尚,顺顺利利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孙心裁用一块干净的蓝布把经书整整齐齐包成一个包袱,让小和尚背着。

都出门了,小和尚又背着包袱折回来,打听一本书。什么书,半天也说不清楚,只问有没有一本什么猴子书,书里是说猴戏的。

孙心裁问:“书名就叫《猴子书》?会不会是《西游记》?孙悟空大闹天宫。”

小和尚说:“或者就叫《猴子书》吧,我也不清楚。就是说耍猴人带着猴子四处演猴戏的书。里面说小猴子很可怜,耍猴人会用鞭子抽小猴子。有这样的书吗?”

孙心裁想了想,说:“没有哦,小树师父。”

小和尚认得孙心裁,孙心裁也认得小和尚,大家彼此都认得。小和尚法号叫宝树。年纪小,大家都叫他小树师父或者小树。

小和尚只好鞠了个躬,背着蓝布包袱走了。

过了几天,小和尚又进城来了,路过书店,不甘心,又去问:“《猴子书》现在有了吗?”

孙心裁说没有。

小和尚鞋尖踢着小石子,很失望地走了。

隔壁开馄饨摊的张锡和看到了这一幕,露出一口白牙,笑道:“给小树师父找一找嘛。”

晚上,月亮上来了,两个,一个挂在南山柿子庵的头顶,一个掉在城里曹公桥下的河水里。书店早已经打烊了,孙心裁上到阁楼,摘下眼镜,往床上一躺,准备睡觉。不知何故,睡不着,孙心裁突然心想,自己可以写一本小和尚要的书呀。

孙心裁不睡了,戴上眼镜,起身找出笔墨纸张,坐在灯下开始写书。他觉得怪有意思的。

他一个字一个字写道:“从前,有一个耍猴人和一只小猴子。耍猴人的驯猴手段都传了三代人了,小猴子是从南山刚捉来的小猕猴。先是杀一只鸡给猴子看,这就是杀鸡儆猴。然后就是挨打,会使上鞭子抽打等责罚手段……”

孙心裁觉得这一句非常重要,因为小和尚要的书里,耍猴人就是用鞭子抽小猴子的,没有这句可不行。

孙心裁接着写:“挨鞭子是小猴子的家常便饭,早也抽,晚也抽,是为去其野性,使其驯服,然后才能调教本事。而且是不能吃饱的,只有饿着,猴子才能无力反抗,才能为了获取食物而服从耍猴人指令……”

写到这里,孙心裁的鼻子酸酸的。

他继续写:“这个猴子满心恐惧,为了活命,它不得不顺从,指东不敢往西,指西不敢往东,让翻筋斗就翻筋斗,让倒栽葱就倒栽葱,让扮鬼脸就扮鬼脸,让躺地上装死就躺地上装死,慢一下鞭子就过来了。它戴着各种面具,装扮各类角色,什么媒婆呀,七品芝麻官呀,傻小子呀,大武生呀之类的。它努力使自己像个人,而不是猴子,只有这样才能换取一块红薯、几粒花生填肚子……”

写到这里,孙心裁心里又气愤又难过,他觉得自己应该拯救笔下的这只猴子。

孙心裁笔锋一转,让猴子找机会逃了出去。猴子藏进一辆运牛粪的大车,逃到了很远的地方。当然了,情节写得很曲折,一路状况频出,风波不断。还好,逃出去了。

孙心裁越写越兴奋,想象力开始放飞。在他的笔下,这只猴子原本想回归山林,可是它最初被带走时太小了,它如今都不知道故乡在哪里了,而且它已经被改造成一个人了,像人一样站着走,穿着人的衣服,吃饭用筷子,见人拱手作揖……再也不能像猴子一样从一棵树跳向另一棵树了。于是,它选择拔掉身上的毛,做一个人。它干了很多工作,它挖过煤,放过羊,种过荞麦,烧过陶碗。后来,它用积攒的钱开了一家卖陶碗的小店。

写到这里,孙心裁满意极了。不过,他马上做了修改,把卖陶碗的小店抹去,改成了书店。孙心裁觉得,卖陶碗有什么意思,哪里有开书店好呢。端个椅子坐在店门口,一边等生意一边翻书,或者书一撇,喝茶,看景,多惬意啊。

最后一笔是:“猴子从此过上了平静安稳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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