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荡啊荡

作者: 忆安姑娘

秋千荡啊荡0

俗话讲“春乏秋困”,真是一点没错。

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正赶上秋千向下荡去,结结实实吃了一大口凉飕飕的风。

倩倩不满地抱怨:“真是服了你了,睡神,醒醒,白老师在下面看着呢。”

我心想她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她管天管地还管得着人家打哈欠啊。正想着呢,白老师那“温柔又慈爱”的声音,像条动作迅猛的毒蛇一般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崔小安,你没吃午饭吗?蹬板的时候注意用力!用力!”我的双腿听话地、机械地做着动作。倩倩蹲下蹬踏板时,我站直身体,稳住秋千方向;等荡到最高处时,我则把浑身力气都集中在腿上,下蹲的同时,将踏板蹬出去,我们配合默契地越荡越高,风也来凑热闹,撩起我们的头发,在我们脖子里挠痒痒。

看到了!每次荡到最高处时,我就会看到操场角落的老教学楼,在二楼的最边上,有一间画室,整个初中部的美术特长生都在那里画画。

我看到那个总是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在一群穿着宽大的、一模一样的、审美效果欠佳的校服的学生里,她的醒目就像和尚脑袋上的虱子,或者说“万花丛中一点白”。

她在画什么?画得那么认真,一动不动,静静地等着我看她。可是等我再荡起来,朝画室看去时,窗前那个白色的身影不见了。

我们这组训练结束,白老师一番总结教训,我摆出虚心接受教导的姿态,蒙混过关之后,想回教室,趁自习课补个觉。倩倩拉着我开始抱怨:“拜托你能不能认真点,我的好小安,这次的选拔事关重大,要是能选上,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比赛,我爸就给我买平板电脑。事关姐妹生死大事,你可不能掉链子。”

“知道了,知道了。”我答应着。

突然,操场上划过一道白色的“闪电”,是那个画画女孩的身影。她背着一块墨绿色的画夹,穿过人群。风儿配合地吹着她黑夜般的长发和白雪般的衣裙,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她像画中的人,像电影里的女主角,像只能在想象里出现的公主,走进我的视线。我目送着她的背影。和我一起目送白衣女孩的,还有很多人,每一道目光里都饱含着复杂的情绪,有的像一个励志减肥却经不住提拉米苏诱惑的馋猫;有的秒变纳兰性德口中的“人间惆怅客”,又是感慨又是悲叹;还有的像我一样,“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一边偷偷打量周围目送女孩的人,一边在心里羡慕着女孩。

我收敛心神,问倩倩:“你说我要是去学画画会怎么样?”

倩倩怪声怪气地“哈哈”笑了两声,用一种看穿世界的眼神看着我,说:“没用的,你画不了画。”

“为什么?”我很不甘心,追问倩倩为什么要掐灭我心中刚刚燃起的梦想的小火苗。

“你没有那么多耐心。”倩倩摆出一副分析事实给我看的嘴脸。在发现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我之后,她直接使出了杀手锏:“你留不了长头发。”

“要不要这么直接,这么无情?”我嘟着嘴,抱怨倩倩说出这么伤人心的话,劝人都不懂得循序渐进,直接一步到位,把我打回原形。不过,倩倩说得没错,我小时候留过一次长头发,在我七岁上小学那年,被我那位懒得给我梳头发的妈妈剪掉了。其实也不能怨我妈,我的头发是自来卷,而且很毛糙,头发留长了像金毛狮王不说,打理起来也很麻烦,想想小时候很多次上学迟到,都是和妈妈经历了一场梳头发的殊死搏斗造成的。倩倩说:“就是因为看你梳头那么恐怖,给我留下了心理阴影,导致我都不敢留长头发。”

我还是不死心:“倩倩,你不觉得短发有短发的美吗?”

“然后呢?”

“然后就是,我可以学画画啊。”

倩倩送给我两声怪声怪气的笑,不再说话。

我宣布:“反正我就是要学画画!”

我的家乡在长白山下、松花江畔的安图县红旗村,这里有山有水,茂密的森林里长着著名的山参、灵芝,还有天麻、杜香、草苁蓉等药材,也有元蘑、猴头、桔梗等山珍,更有神秘的野生动物,像金钱豹、黑熊、紫貂、东北虎……另外,我们红旗村还有着“中国朝鲜族第一村”的称号,像很多有民族特色的旅游胜地一样,我们村子里也开了很多农家乐,只要家中有闲置的房子,有能干的女人,就具备了基本的条件。当然,如果能投资盖一排气派敞亮的农家小院,请上厨师、服务员帮忙,再来一位能说会道的老板娘,以及一位会上网宣传招揽客人的老板,那这家农家乐的生意一定差不了。幸运的是,倩倩家就是这种情况。不幸的是,我家就是前面那种,家中只有几亩薄田,种了水稻,房屋只有五间,好不容易腾出三间来做客房,厨师、服务员和老板娘都由老妈一人兼顾,至于会上网宣传招揽客人的老板则一直空缺,因为老爸学不会用电脑,只能等着客人从天而降。具体来说,就是别人家住不下了,会被推荐到我家,或者到了旅游旺季时,床位变得一铺难求,我们家那三间客房才会变成香饽饽。

在这样的情势下,那些硬件条件不太好的农家乐,就会想办法提高自家的软实力,比如家里有会唱歌、会跳舞、会讲故事的人,这下就可以派上用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孩子荡秋千,也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吸引了很多游客。

荡秋千,是我们朝鲜族女子的传统游戏,也是一种体育运动,还是一项非物质文化遗产。这里的秋千和普通的秋千不同,凡是第一次见到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秋千架有十二三米高,在两架杆的顶端架起一根横木,横木上系上两根八九米长的秋千绳索,在下垂的两根绳索底部拴着约三十厘米宽的踏脚板,还有始发台、打铃架、安全带和高度尺之类的辅件。人要站在上面荡,分为单人和双人两种,荡秋千的高手往往都是艺高人胆大之流,要荡得高,打铃次数也多才行。

妈妈总是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说:“你看你,学习成绩不行,比不过倩倩,连荡秋千也比不过美雯和晴晴。你说你还能干点什么?听妈妈的话,好好练习荡秋千,以后去参加全国少数民族传统体育运动会,还能进体校,也算多了条出路。”

我说:“妈,我们老师说,攀比精神要不得。”

妈妈说:“我这叫不落于人后,是要强,不是攀比。”

我撇撇嘴,不想跟妈妈争辩,因为争辩是没用的,从小到大的经验告诉我,我可以不按照妈妈的要求做,但绝不能提出反对意见。就像我不喜欢荡秋千,却偏偏要听妈妈的话好好练习,我只能偷懒,但绝不能不练。

我对倩倩说:“倩,我是真的想学画画。”

倩倩说:“那就去学啊。”

我长叹一声,说:“你还不知道我老妈吗?她不会同意的,我也懒得提。”

倩倩说:“我觉得你们的相处方式有问题。”

我当然知道。

我说:“倩,我有一个想法,要不这次选拔,咱们故意落选吧,要是能让我妈彻底死心,觉得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说不定以后她就不逼着我练秋千了。”

倩倩哭丧着脸说:“你想想我的平板电脑,千万别冲动,冲动是魔鬼啊!”

我确实冲动了,我买了素描本和彩色铅笔,开始有模有样地画起来。我从网上搜了彩铅教程,从画一颗樱桃开始学习,我雄心勃勃地列出计划,第一步画樱桃,第二步画眼睛,第三步画静物组合。可我在第一步就遭遇重挫,我画的樱桃怎么看都像是幼儿园水平的卡通画,或者说是红红的一团不知名物体。是哪里出了问题?透视?造型?体积?总之,我的樱桃毫无美感可言。

为了打好基础,我躲在房间里偷偷地苦练画功,这大量占用了我本应该练习荡秋千的时间,也耽误了帮家里招揽生意的秋千表演。而我也说不清,自己练习画画到底是为了什么。是真的喜欢画画,还是因为那个美丽的白衣身影在召唤我,为我打开一扇神秘的门,我想走进去看看另一番风景。

我终于鼓起勇气第一次走进画室,作为一个初一新生,我装作对一切都好奇得不得了的样子,看看学姐怎么削铅笔,看看学长怎么将素描纸装在画板上,然后假装不经意地走到白衣女孩身边,看她的画。她画的是一组几何体,有正方体、圆球,还有一个圆柱穿过圆锥的奇怪组合,我知道这是写生,她画的是实物石膏,比我临摹网络上的图片要难得多。

女孩见我站在她旁边,看了半天不说话,也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便将画板从画架上取下来,放在自己腿上,并且有意向下扣着,这是不希望我再看的意思。

我说:“你画得真好。”

女孩抬起头,她长着细长的丹凤眼,细长的嘴唇,像两片柳叶似的,让我想起每次看她从操场上走过时,风吹起她的头发的模样,真像柳叶在风中摇摆,这是一个柳叶般的女孩。女孩说:“你会画画?”

我大言不惭地点头说道:“懂一点。”

女孩不说话了,我瞄到她扶着画板的左手,惊讶地发现她的食指很粗,仔细一看,原来是食指和中指长在了一起,那手指比一根手指粗,比两根手指细,而且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弯曲着,像一个字母S。女孩发现了我的目光,连忙收回手,生气地问道:“有什么好看的?”

我觉得自己这样盯着人家看确实很不好,就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看的。”

女孩没有理我,她匆忙地收拾好铅笔和画纸,背上画夹,起身离开了。她分明还在生我的气,她原本苍白的脸变得绯红,看向我的眼神也冷得像结了冰。

午休就快结束了,我悻悻地准备回教室。突然,我听到走廊里有人喊:“元秋,元秋!”随着嘈杂的脚步声,呼喊“元秋”的声音更多了,我看到画室里的人全都跑了出去,我也跟着跑了出去,楼梯转角的地方围满了人,当中就是那个白衣女孩,她坐在台阶上,被一个女生扶着,脑袋无力地低垂着。

这时,有几位老师赶了过来,有的在喊元秋的名字,有的开始打电话,有打120的,有打给她妈妈的,还有的老师在维护秩序,让同学们不要拥堵在楼梯上。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元秋醒了过来,但她还是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我拉住画室的一个学画的女生,问她元秋出了什么事。女生告诉我,元秋有心脏病,刚才估计是犯病晕了过去。我的嗓子紧紧的,像卡着一个铁疙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直到下午放学,我心里还是乱得一塌糊涂,我又来到画室,想打听元秋的情况,我想知道她是几班的,家在哪里,或者能否要到电话,总之,我想知道元秋现在怎么样,想确定她的晕倒是不是我造成的。问了好几个人,只问出一个有用的信息,那就是元秋并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她只是在这里画画,是今年年初刚来的。

我失落地走出画室,迎面撞上了倩倩,她跺着脚,急慌慌地说道:“你怎么一放学就跑了?说好的一起练习,你跑到这儿干什么?”

我沉着脸不想说话,绕开倩倩,心里还在想着元秋的事。

倩倩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她追上我,问:“一下午你都不对劲,是不是因为那个穿白裙的女生?”

“你怎么知道?”

倩倩神气地“哼”了一声,说:“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你在烦什么吧。”

我把中午的事情告诉倩倩后,她帮我出主意——直接去问老师。

“不行不行!”我连连摆手。

“你害怕?”

“才不是。”我嘴硬不肯承认,我在心里为自己辩解,我不是胆小,只是在事实没弄清楚之前,不能草率行事。可我又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

太阳就要落山了,傍晚的风有些冷,我裹紧了校服,脑袋里又出现了那个穿着白裙穿过操场的身影,一闪而过之后,变成了那个摔倒在楼梯上的元秋。

回家的路上,路过美雯和晴晴的家,她们正在家门口荡着秋千,有游客在给她们拍照。倩倩伸手揽住我的肩膀说:“没事,明天我去帮你要电话,这事交给我了。”

听倩倩这么说,我却一点也没有感到轻松。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我还是找到美术班的肖老师,向他打听元秋的电话号码。

肖老师说:“你要她的电话做什么?你们认识?”

我觉得肖老师好像知道什么,我忐忑地组织着语言,说:“算认识,我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好点没有。”

肖老师说:“你想表达下关心啊,老师会替你转达的,至于她爸爸的电话,老师不好随便说出去,希望你理解。再说她现在需要休息,我们还是尽量不要打搅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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