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向日葵的花语
作者: 刘金星
一
落日余晖静静地铺洒在古镇的每一片屋瓦砖木上,暖意融融的光斑,裹着花草的香气跌进人们的怀里。曹桐搂着黄晴的肩膀漫步往家走,嚼着奶糖的曹桐声音含混地说:“说实话,真没想到汤老师这么快就结婚了。”
一手甩着喜糖袋子的黄晴感慨着:“前几天还听说俩人又吵架了,看来是谣传。”
远处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口哨声,许楷骑着自行车迎面飞驰而来:“嘿,离远了看你俩可真像一对早恋的学生,真想不明白你为啥剪成短发。”许楷的描述让黄晴笑得前仰后合,曹桐斜着眼睛,语气略带不悦地问:“你家不是在豆腐街,来这儿干吗?”
许楷也不回答,只是蹬起自行车,十分潇洒地转了个身,身后车筐里的一束玫瑰花显现在大家面前。
曹桐打量着花束问:“我家的花?”
香槟玫瑰为中心,外围衬上一层米色的满天星,又用一张豆青色的花纸包着,浪漫中透着素雅,花的中间还有一张心形的卡片。
黄晴问:“买花干什么?卡片该不会是情书……”
黄晴还没说完,许楷忙打断:“别猜了,帮我爸买的,今天是我爸妈结婚十四周年纪念日,可惜我爸这人眼光太差,我就帮他挑了一束。”
看着许楷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曹桐眉头紧皱,心里泛起一阵酸意,妈虽然帮每一位客人写着祝福的话,但爸妈离婚后,这种浪漫似乎再也不属于她。而黄晴心头掠过一丝伤感,她在算着妈离开了几年——一场车祸让原本幸福的家变得支离破碎。拥有一个完整的家,似乎是两人遥不可及的梦。
二
古镇兴建于明清时期,至今仍保留着青砖灰瓦的民居。黄晴家在春晖街的丁字街口处开了一家早餐店,日常卖胡辣汤、煎包、油馍。而曹桐家在街口的斜对面开了一家花店,店里整日被各色鲜花堆满,被花香包裹。
曹桐每天放学后会帮忙打理,修剪枝叶,清理残花,遇到桐妈比较忙的时候她也能帮忙包花。她对各种花的花语都很熟悉,比如雏菊代表的是快乐和希望,栀子花表示守候,风信子寓意怀念等等。但也有曹桐想不明白的,像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一种热爱阳光的花,怎么会沉默呢?
曹桐推开屋门时,桐妈正斜靠在一把椅子上揉着腰。曹桐问:“妈,你怎么了?”桐妈皱眉冒汗却又故作轻松地讲:“没事,提水的时候闪着腰了。”
曹桐说:“你等我回来帮你提嘛,我有的是力气。”话语中带着一丝嗔怪,但更多的是心疼。桐妈笑笑不作回答。离婚后,桐妈一直很要强,照顾生病的外婆,打理花店,家里的大小事情一直都是她在忙。
“晴儿,你家有红花油吗?我妈这人可真不让人省心,一不留神……”曹桐几乎是喊着进了黄晴家。
曹桐拿到红花油要回去时,看到黄晴家院内晾着的衬衣,脱口而出:“领子都穿出毛边了也不换换。”曹桐走后,黄晴抚摸着毛茸茸的衣服领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要是妈还在,爸的衣服准会是干净利索的。
入夜,古镇的青砖灰瓦与暗夜融为一色,晴朗的星空、昏黄的路灯、拂过屋脊的风,一切都透着春日万物萌发的暖意。曹桐趴在书桌前,手上红花油的味道呛得她直流眼泪。
斜对角的屋外也洒着一束光,屋内的黄晴正抱着一张照片默默流眼泪。五年前那场车祸带走了黄晴的妈妈,给晴爸留下了一身伤疤,黄晴每次看到爸额头上的那道伤疤,心里便会痛一下。
每次想起妈,黄晴就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偷偷流眼泪。今晚黯然伤心的原因是爸的那件衣服,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来照顾爸,帮忙打理小店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得有人和他说说话,他现在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不爱笑了。
黄晴用笔胡乱在日记本上写着什么,脑袋中突然有一种想法闪过。她从抽屉里掏出一枚硬币,心里暗自许愿:“如果是正面,我再也不阻止了。”硬币在桌面上不断翻转,黄晴的心也一直揪着。短短几秒钟内,期待与害怕、担忧交织缠绕。
隔天早晨,黄晴把抛硬币的结果告诉了曹桐,曹桐显得心不在焉。黄晴说:“我心里有点乱,你帮我出个主意吧。”曹桐像是没有听到黄晴的话,只是坐在一侧的小桌边喝汤吃煎包,两眼无神地盯着桌面。
其实曹桐正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为妈做点什么。
三
在许楷的帮助下,曹桐与黄晴用了两天的时间,统计出一份特殊的名单。
许楷看着纸上的名单问:“你们猜二班有几个?八个!占了整个班级人数的四分之一。不过你们收集这些名单要做什么?”曹桐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正忙着在名单上做筛选。
黄晴问:“给大人安排相亲,这么做靠谱吗?”曹桐聚精会神地盯着名单,嘴里嘟囔着:“这小子家不行,上周还见他抢女生东西。”说完用笔在名字下边画了一个叉。
许楷说:“是给你妈安排相亲吗?”
曹桐瞪了他一眼,说:“是晴儿。黄晴她爸。”
许楷一手捏着下巴,圆溜溜的眼珠快速转动几下,问:“听起来是不错,但大人能同意你们的安排吗?”面对许楷的质疑,黄晴有些打退堂鼓,爸是个有主意的人,要是他知道被两个孩子……肯定不会同意的。
许楷挨着曹桐坐下,低声讲:“曹桐,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要是你妈跟黄晴他爸能在一块儿的话,我看就挺好的,你跟黄晴关系这么好,好同桌、好闺蜜变成了好姐妹,两家人变成了一家人,好上加好。”许楷说完立马跑开,生怕曹桐会揍他。
许楷玩笑似的提议,使曹桐与黄晴的关系突然别扭起来。曹桐见了黄晴总是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黄晴一想到许楷的建议就心慌意乱忐忑不安,也变得不再和曹桐主动讲心里的想法。
这种局面持续了一周,一天早晨,黄晴在抽屉里发现一张心形的折纸,大家起哄说:“有人给黄晴写情书了。”害得黄晴脸红发烫,攥着纸条在厕所偷偷打开,上面写着:“晴儿,我们是不是应该试一试,不试试怎么知道……”
在曹桐看来,晴爸脾气好,做事勤快,爱干净。而桐妈让黄晴首先想到的就是那种亲切感,每次桐妈帮她扎头发时,她手掌的温度和味道异常亲切。
抱着这种想法,两人决定立即开展下一步计划:写一封情书。
“哎,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写情书,用其他方式不行吗?”黄晴并不觉得写信是一种非常好的交流方式。曹桐提着一桶向日葵说:“不懂了吧,我妈是干什么的?卖花的。花又代表什么呢?浪漫。她骨子里是一个浪漫的人,每次帮别人写祝福语时绞尽脑汁,别提多认真了。写情书这种事听起来很土,但你换种角度想想,土不就是一种浪漫嘛。”
黄晴点点头,很快又有新的疑问:“谁写这封信呢?我爸连这事儿都不知道呢,他要是知道了,这事儿准得黄。”
四
写这封特殊的信的任务,最后交给了许楷。许楷当即自信满满地说:“小事一桩,我有办法。”
曹桐揪着许楷的衣领问:“快说,你是不是给别人写过……”
黄晴拉着曹桐的手,说:“别闹了,我心里现在乱极了,真不知道你妈看了这封信,会有什么反应。”
只一晚的工夫,许楷就写好了这封信,这封神秘的信没有署名,信封上也只是画了一株彩色花瓣的向日葵,这是曹桐后来补上去的。
黄晴问:“画朵向日葵是什么意思?”
曹桐咧着嘴,一脸酸意地讲:“勇气吧。我希望我妈能够做一个勇敢的人,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希望她也能像向日葵那样,永远向阳。”
“哎哟,你说话是越来越有哲理了。”许楷说完,仔细看着那株向日葵。
黄晴笑着打趣:“许楷,你写这种信看起来是轻车熟路啊!”
曹桐听到,丢下画笔,将许楷往角落里挤,一脸坏笑地说:“行啊,你早恋了。”
许楷往角落里退,连连摆手称:“不是不是,我怎么可能早恋呢?可千万别胡说。”看曹桐与黄晴并没有退去的意思,许楷面露无奈地说:“信是我抄的,从我爸给我妈写的信里找了一封,掐头去尾地改了改。”
“看来你爸不仅有情调,还挺有文采。”曹桐说完望着窗外,像是想起了什么,便问:“周年纪念日办得怎么样?”
曹桐特别羡慕别人能有这样和睦的家庭,尽管渴望,但她从不会表露出来,永远给人一种毫不在意的冷漠感。曹桐三岁时,爸妈常因许多琐碎的小事争吵,像是乱放的臭袜子、忘记的纪念日,吵完后两人谁也不理谁。日子久了,再吵的时候,总会将先前的一些事情也串起来,如同糖葫芦般,怎么也讲不完。再后来,曹桐的小玻璃鱼缸消失的那天晚上,曹桐明白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五
在等待桐妈会有什么反应时,焦虑让时间显得过分漫长,嘴角泛着水泡的黄晴问:“你妈最近有什么反应?”
曹桐想了很久,说:“没什么不一样,还是每天上午十点准时开门,有客人的时候就修花,剪花,包花;没有客人的时候就翻翻杂志,插插花,听听音乐,晚上到了九点,准时关门睡觉。”
黄晴也很疑惑,又问:“难道一封信还没有打动她?”
曹桐叹了一口气说:“我妈可没这么容易打动,别看她一见你就嘻嘻哈哈的,她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自己发呆,典型的悲观派。”
“那怎么办?”黄晴试探着问,“要不要再写一封信?这封信写完后还画向日葵吗?”
曹桐只顾着想信的内容,头也不抬地说:“画,肯定得画,这次你来画。”当黄晴拿起画笔时,却不知道怎么下笔,无奈之下,黄晴便准备按照窗户外的那几株向日葵来画。花盆里的几株向日葵,是用汤老师喜糖袋子里附赠的生葵花籽种的,一个多月的时间它们已经枝叶葳蕤。
这次信送出后,曹桐与黄晴还特意跑到山陕会馆里边绑了许愿带。门口卖许愿带的陈婆问:“小桐,你莫不是跟班里的小男生……你妈要是知道了准会生气,你可不能惹她生气。”
曹桐边挑选丝带边解释:“陈婆,不是你想的那样,哪有人喜欢我这样的,一看就是个假小子,他们喜欢的是黄晴这种的。”被曹桐这么一提,黄晴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黄晴问:“你以前长头发挺好看的,怎么突然把头发剪得这么短?”
曹桐扶了一下黑框眼镜,摸了摸自己的短发,讲:“剪头发那天,人家问我剪多长,我说往短了剪,刚剪完的时候我也不能适应,后来对着镜子看觉得自己倒是有点像个男生了。”
黄晴面露不解,问:“你这种打扮,难道就是为了看起来像个男生?”
曹桐说:“对,是为了保护我妈不被别人欺负,如果家里有一个男孩子,会少很多麻烦。”
许愿的时候,黄晴盯着曹桐笑眯眯地讲:“你刚才说没人喜欢你,我看你是在开玩笑呢,我可听说……”黄晴还没说完,曹桐就斜着眼睛,眉心皱成一个疙瘩,说:“别胡说了,现在可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要是让我妈发现了,她能一个月不搭理我的。要是她知道我在给她找男朋友,她肯定又得唠叨我了,不务正业瞎操心,学习的时间都不够用,还有心思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在他们眼里,我们的生活里只能有学习这一件事,他们总说大人间的事你就别操心了,别打听了,你只管学习。”黄晴说完,两眼望着远处鳞次栉比的灰色屋脊发愣,似乎大人的事情是不可触碰的秘密,是小孩子所无能为力的。
“有人给你爸介绍过女朋友吗?”曹桐问。
黄晴点点头:“有,我妈走了三年的时候,我奶奶托人给爸相过亲。”
曹桐趴在黄晴的肩膀上问:“那最后怎么没有成呢?”
黄晴不再说话,等到曹桐又问一遍时,黄晴便讲:“快回去吧,一会儿我奶奶又要找我了。”
回去路上,黄晴的脑海里浮现的尽是自己当年赌气绝食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十分幼稚。那时是几岁,她也记不太清楚,她只记得奶奶托人物色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爸与人见面后,并没多说什么,女人走后,就听奶奶一直在讲,似乎是成了成了。黄晴像是明白了什么,抱着妈妈的照片,躲在屋里哭了一整天,不吃不喝。现在想来,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这么一闹,爸或许已经不用让大家担心了,或许家里还会有一个小妹妹或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