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少年

作者: 阿基米花

玉米少年0

一、种玉米

爆米花,蛮香蛮脆的,真叫人流口水!

四十多年前,我的奶奶挑着六十斤玉米翻山越岭送到我的外婆家,于是外婆欣然答应将我的母亲许配给了我的父亲,才有了见到爆米花就流口水的我。

我的家乡在丘陵山区,“九山半水半分田”,以山地居多,土地不算贫瘠,但绝不肥沃。山地泥土浅薄,混杂着沙、石,加上日照时间短、气温偏低,许多庄稼都很难种植,比如甘蔗、橘子、茭白、小麦这些农作物就不容易生长或者产量极低。如果哪个年轻小伙子在地里种上这些农作物,一定会被村民们笑话是不知稼穑的书呆子。因此,玉米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这儿除水稻以外最主要的粮食作物。在我们这儿,除了水田之外的每一块地都种过玉米,玉米是我最熟悉的庄稼。

要是在三十年前的正月里来我们村,最吸引人的景物,一定是每家每户屋檐上楼板底下挂着的,那一大串一大串黄得发亮的玉米棒。黄灿灿的玉米棒和崭新的对联、大红流苏灯笼总能使陈旧发黄或发黑的木结构房子熠熠生辉,它们一起组成了我们村整个正月最鲜活的色彩。

楼板底下挂着的是种子玉米棒,是从上一年收获的玉米中精挑细选出的粒大饱满的上好玉米棒。屋檐上楼板底下,是储藏种子的绝佳之地,这里干燥、通风、阴凉,没有老鼠、鸡、鸭偷吃。根据各家各户挂的玉米棒的数量,你可以很容易猜出这户人家的人口数量和田地面积——种子玉米棒就像张贴着的户口本。

立夏前后,父亲把种子玉米棒从楼板底取下来,剥出大颗的玉米粒,用溪水浸泡一个晚上。第二天,父亲把泡胀的玉米种子搅拌进灶台下冷却的炉膛灰里,叫上我,去地里播种。父亲告诉我:“玉米播种时要开深沟,盖厚土,这样容易发芽。”父亲怕我以后种不好玉米,没玉米吃,饿肚子。

四五天后,玉米就会发芽冒出地面,像一个个摆放整齐的绿羽毛毽子。玉米苗叶子是浅绿色的,接近地面的茎是紫红色的。再过十多天,播过种的玉米地就会绿意葱茏。

等到绿苗有一拃高的时候,选个阴雨天下午,父亲就会带上我和两个斗笠,连根带土拔些玉米苗,分栽到不同的地里。栽种玉米苗时,父亲在前面挖坑,我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往坑里斜靠着放进一株玉米苗,然后父亲又折回来把玉米苗盖上土,把苗扶直按压妥当。父亲一边按一边说:“树大招风,根基一定要稳,栽玉米苗,关键要把握好按压的力度。”要是我用脚去踩,父亲就会大发雷霆,拿起锄头柄吓唬我:“踩这么实,伤到了根,要是我拿锄头柄敲断你的腿,你怎么长高?”

我们父子俩一前一后,一个挖坑,一个放苗,一个又扶直按压,很快就能栽完一块地。顺路的地块我们都在同一天完成移栽,经过三四个下午,我们能把家里的十多块分布在东南西北、大小不一的山地栽满玉米苗。

二、铺栏肥

在梅雨季节,午后时不时会有一阵雷雨,玉米苗们喝了雨水就会使劲往上蹿,玉米是一种神奇的作物,长得很快。我自然乐意跟着父亲去地里看玉米长高,毕竟我长大了也得学会种玉米养活家人,我需要知道整套种玉米的流程。若是发现哪株苗没成活,父亲就会及时补种上新的玉米苗。父亲说:“一根玉米棒也是口粮,绝不能让地空一丁点儿。”

半个月后,玉米就长得比我还高了。根部还是紫红色,周围长出了一圈比火柴棍还粗的固定根,它们均匀地分布在玉米秆根部周围,就像撑开一个簇新的蒙古包骨架子。有了这些固定根,玉米就可以牢牢地站在地里,不怕风也不怕雨。这时,玉米叶子也更长更宽了,如同一把把锃亮的青龙偃月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整块玉米地就好似阅兵场,一列列玉米士兵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该锄草了,庄稼总是要娇贵一点的,不能让杂草抢走了肥。”父亲一说,我就又跟着他去玉米地了。

父亲握着草耙一垄一垄地锄草,我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躲在玉米秆的森林里拾掇杂草。我灵活得如同一只野兔,把父亲锄开的草一团一团收集起来,一趟一趟抱到玉米地边上,谨防这些杂草在地里头复活。

锄完草,随着玉米秆继续拔节长高,就要趁机给玉米地追肥。

肥料是有机绿肥,也就是猪圈和牛栏里给猪、牛垫的干草,里面混杂了牲畜的粪便,这叫栏肥。父亲卷起裤腿,撸起袖子,赤着双脚,一个人进入猪圈或牛栏,把里面被踩踏、混合成臭气熏天的栏肥,用手一捧一捧装到栏肥筐里,一担一担挑到地头,铺在玉米垄上。出栏肥的时候,父亲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溅着黄褐色的栏肥污水,这时,我通常是捏着鼻子跟父亲说话的。有时候我会抱怨:“阿爸,你把猪栏底下的臭气全翻出来了。”有时候我还会讽刺一下父亲的“愚不可及”:“阿爸,你好勇敢,居然在猪粪堆里玩猪粪。”

父亲正热火朝天捧着栏肥,得意地说:“越臭越肥,没臭哪有香?快把鼻子松开,长了两个鼻孔难道还只许闻一种香味?”

我想小时候,父亲对我做的最“狠”的事就是让我在玉米地里铺栏肥了吧。你看我那水灵灵胖嘟嘟白嫩嫩的一双小手,完全没有被污染过嘛。然而,父亲可没管这么多,不容置疑地让我在玉米地里铺栏肥。苏武牧羊、勾践卧薪尝胆也不过如此吧,我委屈极了,但父亲必须亲手教会我怎么种玉米,包括用栏肥给玉米施肥。我想,擦鼻涕的时候,我一定也把那黄褐色的栏肥污水擦到了鼻尖——因为我感到栏肥气味越来越浓。

铺过栏肥之后,我把手浸泡在小溪里好长时间,用肥皂洗了几十遍,但是接下来那几天,我依然没有用手拿食物吃的欲望。

但是,不得不说,栏肥是种玉米最好的肥料,栏肥能使沙石土变得松软透气、更加肥沃。你看,施过栏肥后三四天,玉米叶子就变得墨绿墨绿的了,玉米秆粗了一大圈,高了一大截!这是栏肥的功效,就是我铺的那臭烘烘的栏肥!臭归臭,看到玉米的长势我挺激动的,因为我知道怎么给玉米施肥了。

三、浆苞与收获

当玉米秆长到一米五左右时,它就停止生长。玉米秆的顶部开出三四串白色的雄花,就像孔雀翎,很漂亮。接着,在玉米秆中上部位的枝杈上会长出绿苞,这是雌花,很快小绿苞就会鼓起来,这就是玉米棒子。

为防止玉米棒子被麻雀或山鸡偷吃,父亲和我会在每块地里竖起一个稻草人。扎稻草人很简单,把一捆稻草捆在一根将近两米长的木棍上当作身躯,左右两侧各横插一根一米多长的小木棍当手,然后给稻草人穿上旧衣服,戴上一顶破了尖顶的斗笠。最关键的是,在它手上安装一个竹筒梆子,风一吹,竹筒梆子就会“嘟——嘟——嘟——”地被敲响。有了这高大稻草人和昼夜不停、凌乱得像风一样的梆子声的守护,玉米地基本上就安全无虞了。

到了烈日当头的盛夏时节,我还要跟着父亲去地里查看玉米浆苞情况。青绿色的玉米苞越来越大,就像一个个别在腰间的手榴弹。每一株玉米都英姿飒爽,要是看到有玉米秆别了好几个“手榴弹”,父亲就会命令我“收缴多余弹药”——掰掉瘦小干瘪的玉米苞,最多只保留两个。因为苞长多了玉米就很难浆苞,相当于我们精心培育了一株没用的大草。

此时穿梭在玉米地里,我只够到玉米秆的一半高,所以手臂上、脸上、脖子上经常被粗壮的玉米叶子划出一道道火辣辣的红色划痕。踮起脚尖,我看到玉米苞上长出的玉米须,一小簇一小簇,从浅绿到淡红,嫩得发亮,亮得透明,就像在“手榴弹”上绑了红缨枪的那一小簇飘扬的红缨,玉米秆们看起来更威武雄壮了。

再过个把月,到了处暑前后,玉米棒子像出鞘的宝剑一样长出苞壳,玉米须也枯萎成棕褐色的山羊胡,苞壳上已经印出了玉米粒饱满的轮廓和朦胧的淡黄色。父亲系上割草刀,挑起最大最深的专用箩筐,带着我们全家去地里掰玉米棒。

我们先是使劲撕开玉米苞壳,等露出了整根玉米棒后就用力一掰,随着清脆的“咔嚓”声,玉米棒就被掰下来了。没一会儿工夫,我们就从地的这头穿梭到那头。我们小心翼翼地把玉米棒装进箩筐里,玉米棒横七竖八很占空间,要是磕破一粒玉米,父亲就会生气地朝我们瞪眼睛。

掰完玉米棒之后,父亲拿着割草刀把玉米秆砍成两截。上半截相对嫩的连秆带叶子扎起来,一捆一捆立在地头晾晒;下半截留在地里,过段时间再连根拔除。上半截晒干之后堆放到猪圈、牛栏里,冬天时当作猪的草垫和牛的草料,经过猪和牛的加工,第二年成为栏肥再回到玉米地里。下半截等干了以后,拔起来抖落泥土,拿回家当柴火烧。

四、吃玉米

对于小孩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下半截玉米秆。我们在刚收割完的玉米地里玩耍,绕着半截玉米秆转圈圈。我们会挑一些结实、深绿的玉米秆,剥掉外面的壳,把它砍下来当甘蔗吃。不过每一根玉米秆因为水分、甜度的不同,口感也会千差万别,要看经验和运气才能挑到甜而多汁的玉米秆。我已经吃出了丰富的经验,我只挑那些长得粗壮、皮色深绿、一圈固定根又粗又紫的玉米秆,因为这样的玉米秆长得致密,水分多。我们用牙齿直接把玉米秆的绿皮扯掉,和吃甘蔗完全一样,玉米秆的甜味比甘蔗淡,却多了几丝清香,当然吃到后面几小节时,通常就像咬泡沫棉一样。回家时,我们还会扛一捆玉米秆吃上几天。

玉米秆曾经救过我一命。

有一次,我在半山腰摘野草莓,不小心踩空,整个人就像车轱辘一样从半山腰滚下来。最后,我一屁股坐在山脚地边上,幸亏两根玉米秆把我挡住,才没有掉到山底溪滩的石头堆上。

地里的玉米收割完以后,大人们要对玉米棒进行分类,嫩的玉米棒就着鲜吃,老的玉米棒要晒干,上好的玉米棒则捆绑起来挂到屋檐上楼板底下,当下一年的种子。这些都是技术活,小孩子是做不了的,我们只管吃。

嫩玉米的吃法有四种。第一种和现在一样,放水里煮熟吃。第二种吃法,是把新鲜的玉米粒剥下来,放到石磨上碾成黏稠的玉米浆,然后做成玉米饼,叫头茬饼。头茬饼闻着香甜,吃着软糯,再包进一些野菜,一口下去都是清爽和惬意,野菜的清香裹挟着玉米的甘甜,那真叫一个沁人心脾。第三种吃法,是专门为小孩子解馋的,将一根削尖的小木棍插进玉米芯,放到炭火上烤。烤到玉米粒焦黑并发出“噗噗”爆裂声时,就可以吃了。烤玉米有草木灰的味道,也有烟熏的味道,当然最浓的是玉米的焦香味。要是嫩玉米多得吃不完,那就得用上第四种方法,把嫩玉米煮熟,一粒一粒剥下来,晒干炒着当菜吃,可以保存很久。

老玉米棒首先要整根摊在竹簟上晒到半干,这样玉米粒够硬,剥起来不会被捏碎,而且玉米粒缩水之后粒与粒之间会有更多的空隙,更容易剥落。

五、剥玉米

剥玉米是秋收时节最盛大的事情,各家各户轮流剥,只要提前说一声,左邻右舍吃过晚饭都会拖家带口一起来帮忙剥玉米。玉米棒堆放在一个特殊的圆形竹制大容器中,它像一个巨大的凹面镜,直径一米五。这个大容器放在两条板凳上,十来个人坐着竹椅围成一大圈,有点像吃火锅,旁边木柱子或土墙上点起两盏煤油灯。剥玉米是个手工活,两道工序就能完成,靠的就是人手多,这也是小孩子们大显神通的好机会。玉米棒的主人会把两把像不锈钢勺子一样肚子弯弯的玉米钻刀发给两名壮汉,拿钻刀的壮汉会在玉米棒左右两侧分别钻掉两三排玉米粒,有了这几排空间,剩下的玉米粒就全靠其他人用大拇指肚一排一排剥下来。剥出来的玉米芯会被“呼啦啦”扔进箩筐里。剥玉米时,大人们会讲故事,讲笑话,还会出谜语,孩子们都喜欢得很。个把钟头后,堆积如山的玉米棒,就被我们分成一箩筐一箩筐的玉米粒和一箩筐一箩筐的玉米芯。这时,户主就会打来清水让大家洗手,然后从锅里端出热气腾腾的夜宵,有番薯、南瓜、土豆和玉米。吃完夜宵,大人们一路说笑着,小孩子们一路打着呵欠消失在黑夜里,各自回家。

剥好的玉米粒要继续曝晒四五个大太阳,如果能用牙齿干脆地咬开,就可以装进米仓存储了。

晒干的玉米芯可以当柴火烧,也可以捣碎了喂猪,还可以用来种蘑菇,当然还可以供我们当玩具。玉米芯因为表面粗糙,摩擦力大,我们经常用它来搭积木。用玉米芯搭的塔可以有二三十层高,可以随意挪动不会散架。我们也用玉米芯玩打仗游戏,互相对扔就像打雪仗。

要是遇到结婚、建房上梁等重大喜事,人们会用玉米爆几麻袋爆米花发给全村的小孩子吃,这叫“花果子”。若是父亲、母亲去亲戚家里喝喜酒,每次都会带回来一大包花果子,里面有爆米花、红花生和红鸡蛋。爆米花可以算是我们小时候比较奢侈的零食了,因为吃爆米花的次数完全取决于人们结婚和造新房子的数量。

等所有玉米都吃完,人们又开始种,种子就挂在屋檐上楼板底下。

就这样从玉米叶子、玉米秆、玉米粒、玉米粉到玉米芯,能吃的吃,能用的用,不能用的烧成灰,烂成栏肥又回到地里。

虽然父亲曾经手把手教过我怎么种玉米,但遗憾的是,到现在为止我从没亲手种过一株完整的玉米。

而父亲可能一直把我也当成一株玉米苗在种,在施肥,在管理,在等待收获。

地里的玉米一茬又一茬地轮回生长着,而我,只是曾经在玉米秆下玩耍过的那一茬少年之一……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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