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作者: 陈敬
零
哈珀死在了山脚下。
我把他埋在岩石与草坪交界的软泥里,安娜从溪流中捡来鹅卵石,垒起一座小小的坟。
“9号——哈珀。死于坐标124,524。死因为食用了陌生植物的果实。植物编号1920310,根茎可食用,果实不可食用。”
我在记忆载体中录入他的信息,想了想又加了句:“煮熟后也不行。”
记忆载体的小灯绿光一闪,信息成功录入。
溪水淙淙,绿草茵茵,我们将哈珀永远留在这片美景之中,然后踩着泥泞离开山脚。
连我在内,探险队还有98个人,到达知识的遗迹前,我们还有很多次失败机会。
一
我和大伙儿醒来是在不久前。
那是一个被培养皿塞得满满当当的洞窟,虽然与生俱来的编号不能改变,但我们还是互相取了喜欢的名字——100个孩子,100个编号,100个名字。
拜培养皿所赐,我们虽然年纪小,但不需要接受任何教育,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状况已经毫不陌生,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与将要面临的命运也了然于心。
我们是“知识追寻者”——觉醒于末世的知识探险队。
与我们一道被启动的“记忆载体”是优先级高于任何一个孩子生命的装置,我们这些家伙正是为了填满它的资料空间而存在。漫长的征途正在前方等待着我们——世界虽然已不知毁灭了多少年,但至少应该还有那么几座“知识遗迹”剩下来吧?找到那些遗迹,用里面的遗产尽可能地填满记忆载体,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没什么好思考,也没什么好拒绝,这世上除了我们再没有其他活人了。这事儿我们不去做,还能指望谁呢?
于是大伙儿吵吵嚷嚷地准备出发。
结果还没推开洞窟大门,71号夏利就死了。
这个笨蛋!
“裸露的金属会导致触电”这种最基础的知识,就算没有找到知识宝库,只靠旧世界的常识明明也该知道啊!
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赶紧打开记忆载体,录入了他的名字。在培养皿中被灌输的指令让我非这样做不可。
在填“死因”这栏时我有些犯愁,最终写下:“元素编号1253,归类为金属,电的良导体。”
瞧!夏利的死也是有价值的了。
我们从洞窟走到山脚大概花了三天——“天”这个概念指的是一次日夜交替,这也不算需要在新世界追寻的知识——这个时间已经长到所有人都饥肠辘辘,非觅食果腹不可了。
但这些崭新的植物、动物乃至其他存在,不是培养皿内的常识能应付得了的了。
我们遍寻周围,也没找到梨子、苹果,或者任何能认出品种的玩意儿,看来沧海变桑田,屡经毁灭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旧日的食物了。
大伙儿捂着肚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他,最终目光都落在了哈珀身上。
或许因为他是我们中最富态的家伙,看来食欲最强?
反正他也没什么理由好推脱,新时代的神农就以他命名了。
但他的牺牲没有白费,除了不可食用的1920310号植物,记忆载体中多录入了好几十条可食用的动植物条目,足够供我们的探险队离开这片山林,进入新环境了。
还得是哈珀,要是换了我,可没这么好胃口。
二
在山下休整的时候,16号安娜悄悄找到我,神色忸怩。
“托马,我想问你个事儿。”
“啥?”我问。
“知识遗迹的坐标……嗯,就是我们要去的目的地,记忆载体里应该有标明吧?”她小心翼翼地低着脑袋,用眼角偷觑我。
“那当然。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把挂在脖子上的记忆载体捏紧了些,总觉得如果不这样的话,那家伙说不定会想突然夺走,“你也知道那是‘目的地’,没有目的地我们还探个什么险呢?”
“那就好啦……可还有多远啊?”安娜悻悻地将视线从记忆载体上挪开,掩饰似的另起了个话头,“还没离开山林,夏利和哈珀就死了,我、我有点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我总算明白了她的来意,“别忘啦,我们都是培养皿里长出来的,死没什么了不起的啦!只要记忆载体还在,就算最后只有一个人找到遗迹,也没问题的。”
“真的吗?是真的没问题吧?”安娜还是不放心。我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抚:“能有什么问题?离开培养皿之前我们是一段数据,在记忆载体里激活过来也还是一段数据,能有什么区别?”
安娜大概被说服了,点点头回到了整装待发的队伍里。但不知怎的,她看来还是有些心事重重——果然还在怀疑我么?
……这可不行啊。
下次有面对新危险……哦,不对,是记录新知识的机会,就优先交给她吧!
三
机会来得很快,我们离开山林约莫五天后,树木渐渐稀疏,长草足有一人高,黄澄澄的,有点像麦苗,但干枯的茎秆上毫无结穗的意思。大伙儿合计了一下,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这大概就是新世界中的“草原”,我们诞生以来终于进入第一种全然陌生的环境。
第二件事,哈珀用生命确认过可食用的东西,这地方一种也找不到,我们的肚子又饿了。
这片草原比想象中还要广大,中间有一片广阔的湖,考虑到涉水的危险性,我们决定沿着湖畔绕过。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明智的。露营的第一天,55号马克就被一种栖居湖中的生物叼走了,那东西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和六条粗壮有力的足,如果从水里冒出来,我们全部人加起来也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水边不安全,老实说,这作为“知识”也太过空泛,但我还是及时打开记忆载体录入了马克的情况——毕竟他也是我们的伙伴,虽然死得有点不值。
安娜死在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病了,脸色蜡黄,颧骨凹陷,腹泻到脱水。临终前她哀伤地看着我,我知道她在渴求什么,打开了记忆载体。
“自然界中的水,未经煮沸不能喝……大概是有什么寄生虫吧。喝了的话……咳咳,会、会死的……”
我点点头,记下安娜最后的遗言,绿光一闪,记忆载体录入成功了。
安娜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此刻她恐怕不再有余力怀疑自己是否有理由不惧死亡了——她非得相信不可。
天可怜见,她的死确实与我无关——我的盘算压根儿还没来得及实施,因此我对她的怀念发自内心,真挚无比。
四
草原比想象中广大许多,草原之旅也比想象中漫长许久——若用“天”来计算,大约300个吧,或许更长一点,又或许更短一点。主要是到了一定程度,大伙儿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旅途中又没有合适的参照物,很多事只能算个大概了。
总之,当土地干涸龟裂到连枯黄的衰草也无法生长时,还剩下的伙伴只有不到80人。
许多人死在了各种各样的地方,死于各种各样的理由,有些在意料之中,有些在意料之外。但无论是什么情况,我都及时用记忆载体录入了他们用牺牲换取的知识——只有这样,大家的生命才不算白费。
这趟旅程带给我们的也并非只有坏消息,300多天后,每一个还活着的孩子都显而易见更加高大强壮,有些发育比较明显的家伙甚至开始对异性有些躁动,但总归还在可控范围内——毕竟哪怕算上培养皿中的速成生长,我们的年龄也远没到理论上的青春期。
找到知识遗迹是绝不可分心的终极目标,任何个体的欲望都必须为此让路——求生欲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
死亡固然令人沮丧,但死去的人毕竟还是少数。
记忆载体中的坐标显示,我们离第一座知识遗迹又接近了不少。活下来的幸运儿们还有信心坚持下去。
虽然面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再走下去的话,说不定会不得不进入环境更恶劣的沙漠,但谁又能知道具体会经历些什么呢?
毕竟,这个新世界的一切知识,都需要我们用最原始最直接也最危险的方式,一点一滴去获取。
所以,没有丝毫犹豫,我们带上尽可能多的食物与饮用水,向着知识遗迹理应存在的方向,一头扎进了荒野里。
——当我们后悔时,已经太迟了。
五
如果说世上真有地狱,那这里就是了。
培养皿的胎教知识中不乏关于沙漠环境的警告,但没有人知道新世界的沙漠分布在哪里,更何况就算明知前方有沙漠,只要知识遗迹坐落其中,我们也非得拼了命去找到它不可。
95号莱利、4号小婉、37号萨姆、11号原田……记忆载体中录入的名字越来越多。自从进入这片连绵起伏的沙丘,我已经至少10天没见到天上飘过半朵云了。白天是毒辣的太阳,夜晚是彻骨的寒冷,死亡如影随形,甚至不需要某种值得一提的契机——也许只是单纯不够强壮,第二天就会再也无法醒来。
也正是在这里,穷尽了我搜肠刮肚能想出的每一条知识后,第一个无法录入知识载体的同伴终于出现了。
他的死亡毫无意义,没有给我们的探险队换来任何知识与收获,但在他苍白干瘪的嘴唇还拼命翕动时,我仍竭力试图将他的名字录入记忆载体,可每次那该死的吊坠亮起的都是红光——这意味着这条新录入信息未被承认为值得被储存的知识,连带着,这个名字也不被允许回到它的归宿。
大伙儿都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聚拢在我身边出谋划策,寻找归纳新知识的切入点,有人提议结合地理,有人提议着眼于天气。但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在我徒劳无功地不知第多少次试图输入信息时,他停止了呼吸。
沉默笼罩着所有人,在水分无比珍贵的骄阳下的沙漠中,我们都哭了。
他的意识回不到记忆载体中,我们也不愿意将同伴留在无垠沙漠里。力气最大的2号巴托决定负起责任背上他——我们知道不能永远陪着他,但至少要让他沉睡在一个以后能找得到的地方,就算记忆载体不记得他,我们也会记得。
99号缇米,你也是我们的伙伴。你喜欢在开阔的旷野中大笑着奔跑,让湿润的泥土和柔软的草茎亲吻脚趾。我们都记得。
我们会在你喜欢的地方,为你找一个家。
六
缇米最终被安葬在一座山崖下,高耸岩壁环抱着一片幽深静谧的山谷,谷中盛开着不知名的白花。
离开沙漠大约是10天前的事,由于环境极端干燥,缇米的身躯一直保持着死去时的样子,只是逐渐脱水干瘪。他越来越轻,而我们慢慢又长大了一点儿,能帮着巴托背他了。
队伍的规模仍在不断缩小,严苛残酷的沙漠之旅吞噬了太多生命,虽然他们的名字大多回到了记忆载体中安眠。我们对找到知识遗迹的信念悄然发生了一点儿动摇——坐标越来越近了,但我们也渐渐再经不起犯错。
——不算上我,只有9个人了。
今天的篝火就点燃在缇米的墓前,我们清理出一片圆形的空地,每个人都在睡前去和他说了一会儿话,我排最后。
“缇米。”我将一束白花放在小小的坟茔上,没办法,墓前的空地已被之前的伙伴们用各种美丽的纪念物堆满,“对不起,但你别伤心……我们来自同一个源头,也终将去往同一个归宿。”
漆黑的天穹上,星星无言地闪烁。我扭头看,篝火已经熄灭,大家都睡着了。
“其实你不用惋惜,被记忆载体录入固然不错,可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好。死了就是死了,‘记忆’能让我们被后来者记住,可对已经死去的你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一阵沉默,连风声都安静下来。没人回答我,这是当然的——我是在对一座坟墓倾吐心声。
“我们记得你,记忆载体记得我们,但当一切尘埃落定,我们注定都会被忘却。终究是一样的。”
天上的星星被乌云悄然掩盖,我决定今夜就在墓前安歇,和缇米一起沉睡。
七
按照旧时代的常识,30天左右被称为一个月,365天左右被称为一年。按这个标准,我们从苏醒踏上旅程,到这一夜小憩,差不多正好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