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定项未完成
作者: 悦安
老式按键手机收到了一则快递消息,海帆一放学就马不停蹄赶往校门口的收发室拿了包裹,寄件人一栏赫然写着周瑜的大名。海帆边往宿舍走,边用钥匙划开包装,包裹里是一个做成扭蛋机样式的糖果罐子,里面装满了各色糖果。还有周瑜写的卡片:“即使人生充满不确定,也希望每一个不确定都是有趣的。”
周瑜刚刚结束高考,这会儿不知道正在哪里玩。他是自由的,这令每一个高中生羡慕!周末,海帆在宿舍走神,目光落到眼前的化学竞赛题上。她盯着不定项选择题,却又开始发呆,思索着周瑜有没有选择喜欢的专业。意识到自己在浪费时间,海帆迅速抽离出来,喝了一大口浓茶,继续在题海中沉浮。
对了答案,相比其他题型,还是不定项选择题的错误最多。海帆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受限的人,她希望未来有无限可能,但对于选择题来说,海帆认为它们应该专一一点,有唯一解,这就够了。再不济也可以出多项选择,明确地告诉学生必定有两个以上答案,退一步来说,就算再不确定也可以只选一个答案拿到一半的分。每次做不定项选择题,她心里都没底,在选一个答案还是多个答案的纠结中,一念之差就会偏移航道,离正确答案越来越远。
黑色笔无意间在草稿纸上画了一连串的圆圈,海帆收拾了东西去教室,随手扭了周瑜送的糖果罐,掉落出一颗草莓味水果糖。她在教室撕开包装,毫无防备地把这颗晶莹剔透的粉色糖果塞进嘴里,结果被酸得面目狰狞,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多亏了是周末,教室里没什么人看到海帆的痛苦表情。海帆在心里暗暗骂道:“好一个周瑜!自己考完了已然是作壁上观,却还要这般捉弄我!”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意料之外”确实给枯燥乏味的刷题生活带来些许乐趣。
记得刚刚考入龙华实验中学的时候,海帆在班里就是个透明人。军训时大家都表演才艺,有唱歌的,有跳舞的,甚至还有人带来乐器演奏。海帆只能强打着精神出列,说了个干瘪瘪的冷笑话。好在学习成绩给她带来了些许自信,教化学的朱老师尤其欣赏她。后来选科的时候朱老师也极力留她,并让她到自己带的化学竞赛班旁听,尽快培养竞赛思维。
竞赛班上课用的是周四下午最后一节的活动课时间,活动课一般用来做班级卫生区的清洁,没有打扫任务的同学可以自由去参加社团活动、文体活动或者去英语角。竞赛班在实验室授课,海帆坐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朱老师在讲台上写写画画,她不认识其他人,猜测大部分学生应该是高二年级的。朱老师不会太关注海帆,所以她可以做习题,不限于化学,有时甚至会翻几页小说,还是很轻松惬意的。
那天,朱老师破天荒地在课中清点人数:“周瑜呢?周瑜又去哪儿了?”其他人在埋头解题,有人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朱老师,又低下头去。终于,有人回答周瑜可能在社团活动教室。朱老师径直望向角落里的海帆,说道:“海帆,你去社团活动教室找一下周瑜!”突如其来的点名让海帆吓了一跳,她的手肘不小心碰到水龙头,喷出的水柱击打在铁皮水槽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即使海帆迅速关上水龙头,众人还是循声纷纷回头看向角落里这个陌生的女孩,这让海帆觉得很窘。
她赶紧去了社团活动教室,问题是她不认识周瑜,也根本不知道周瑜在哪个社团啊!好在社团活动教室不多,又只有两个在用,找了可能是高一年级的同学打听,原来周瑜在学校的融媒体中心工作,还是学生负责人。
海帆见几个部长围在前列,成员们在后面,他们讨论激烈,但氛围还算轻松,在谈今年学校还有几个活动要报道,要不要更换报道形式,要不要和其他学校的社团合作……海帆从后门溜进去混到成员之中,一时没有插嘴的机会。
几个部长很有效率,十分钟后结束讨论,负责人问众人有没有意见,没人吭声。海帆此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举起右手就大喊:“周瑜,化学组朱老师问你怎么不去上课!”
霎时,空气仿佛凝固了,成员们缓缓让开,大家都看着这个有些愣头愣脑的女生,她举起的手还停在半空。周瑜率先反应过来,“哦”了一声,抄起桌上的化学竞赛资料,简单交代几句就离开了社团活动教室。海帆也赶紧灰溜溜地跟出去了。
出了门才发觉自己一身汗,尴尬的场面让海帆心有余悸,她只想在实验室的后排安静地写完今天的作业,再看看小说……周瑜突然转身,打断了海帆的回想,她一下子刹住脚,不明所以。
“你是谁?”周瑜疑惑地问。
“高一(6)班的海帆。”海帆故作镇定,装作刚才的事情对她没有一点影响。
“高一就去上朱老师的竞赛班?可以呀,天赋异禀啊!”周瑜笑着,带着些调侃的语气。海帆觉得他在嘲讽自己,只说:“快走吧,朱老师在等。”然后快步走向实验室。
朱老师数落了周瑜几句,倒也没有生气,周瑜插科打诨逃过一劫,落座的时候看到了角落里的海帆,知道她确实在这里上课,笑了一下。海帆心虚,没有继续看小说。
下课前,朱老师罚周瑜提前交今天布置的作业。海帆不知道题目有多难,但是再简单也占用时间的,平常作业本来就够多了,她向周瑜的背影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你看看,其他题都挺好的,怎么不定项错这么多呀?你的水平错这么多就不正常了!”朱老师把海帆叫到办公室做习题讲评。
海帆试着解释,但怎么都说不清,很多时候她都不敢选,就选了一个答案,有些倒是壮着胆子多选了,答案反而只有一个。左右为难,只好低头看着习题上的红圈。
有阵风闯进来,把几张试卷拍在朱老师办公桌上:“朱老师,我来交作业了。”朱老师答应了一声,没理他,好像这事习以为常。从竞赛课结束,到现在第一节晚修结束,算上吃饭的时间,也才两个多小时。海帆抬头,周瑜已经离开办公室,只能短暂地瞥见他那飘飞的衣角,风风火火的。
朱老师看着那几张试卷,露出满意而骄傲的笑,招呼海帆过来看。海帆仔细对照答案和周瑜的答题卡,八九不离十。不定项选择全对!甚至没有修改痕迹,卷面上的涂涂画画也看不出他的犹豫纠结。海帆不禁感慨周瑜这种人的前途必定光明,她对不定项选择有种谜之敬畏,他却能穿过重重考验,干净利落地判断有几个答案,甚至能做到毫无瑕疵。海帆意识到,下午怜悯的目光应该转赠给此刻可怜而渺小的自己。
往后的日子没有太大变化,海帆每周四下午都会去化学竞赛班,不过她再也没带小说了,也尽量在这个时间段做化学作业,做得疲惫就抬头听听朱老师讲课,也听听其他人的解题思路。周瑜和大家关系都很好,他很幽默,总能调节课堂气氛,由于化学极其拿手,他在班里树立了很高的威信。海帆和他接触不多,她其实很想问怎么做好不定项选择题,有些不清楚的问题也希望他能指导一二。可她不想开口——基于之前的唐突,基于实力差距过大,基于两人不算太熟。
没想到周瑜来找她了,说是为校庆给融媒体中心约稿。他解释需要广泛收集各方来稿,体现大家对学校的热爱,并且社团指导老师指示:要鼓励大家广泛参与。
“有稿费,你写不写?”
“不要稿费,你告诉我怎么提高不定项选择的正确率我就写,不过写得好不好,另说。”海帆倒是找了个好机会。
“稿费照给,校庆前一周交稿,你的问题我想好再答复。”
海帆的文章在融媒体中心负责的公众号上成功发表,算是给校庆预热了。效果还可以,许多校友在公众号留言,感叹学校的日新月异,感谢作者勾起了他们曾经的校园生活回忆……海帆去领了稿费,但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能耐,怀疑是不是周瑜觉得他负责的这部分内容数据太差,然后去注册了多个账号写的评论。想到这里,她忘记自己还在融媒体中心的办公室,笑出了声,吸引到了在场人员的注意。为了化解尴尬,她赶紧转移话题向周瑜讨要答案。周瑜倒是爽快,说这会儿忙,答应了肯定会给。
校庆当晚,大家都搬好凳子坐在操场等待文艺汇演。倒计时播放的是融媒体中心制作的视频,拍得很有诚意,运镜也十分讲究,超高的完成度不像是几个高中生的作品。宣传视频播完,无缝衔接到知名校友采访,出镜记者是周瑜,他表现得干练从容,只是一个高中生,却在优秀的采访对象面前丝毫不露怯,提问给人感觉很舒服又不乏专业性,他的亲切幽默也让人很想跟他多聊几句。海帆看得正入迷,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是周瑜,他递来一本书就匆匆走了。
夜晚露天的观众席,灯光都集中在前方的舞台。海帆只好掏出那个老式键盘手机借点光。这本书叫《高中化学选择千问》,书里夹着一个信封,上面煞有介事地题了“秘籍”二字。海帆觉得很有意思,兴致勃勃地拆开,里面是一张卡片:“打好基础!量变引起质变!”海帆脸上还挂着笑,早该预料到周瑜的“惊喜”便是让人白开心一场。
五一小长假,海帆跟着爸妈回了外婆家,舅舅回村里翻新了老宅,算是乔迁之喜。
一进小院,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是各路亲戚,也有些不认识的人,大约是舅舅舅母的朋友。海帆先发制人和长辈们寒暄起来,和大家聊得不亦乐乎,然后找了个借口离开。
她上了楼,靠在外婆的摇椅上悠悠地摇。突然被一个声音吓了一激灵:“和大家聊得很好嘛,谁能想到你每次上课都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恨不得与世隔绝。”
竟然是周瑜?海帆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趴在摇椅的把手上,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一脸难以置信,揉了揉眼睛,发现没错,确实是他。
“别惊讶,这是我姑姑家。”周瑜笑笑,递来几枚点心。
吃饭的时候,海帆暗暗观察,周瑜和其他人接触不多,有些长辈会和他搭话,周瑜也只是礼貌性地作简短回答,很快,没有人再自讨没趣了。这打破了周瑜此前给海帆的印象:他是不会冷场的。奇怪,或许也没那么奇怪。
海帆吃完饭,又瘫在外婆的摇椅上了。人会有很多面,只暴露一面或同时暴露多面都没有什么问题,都是各自的选择而已。她本身喜静内敛,回来也变得“热情活泼”了,这是因为在很久之前,各路亲戚都说小孩子太安静不好,不叫人不懂事什么的。爸妈尊重她,会帮她打掩护。等海帆大了些,不能总躲在爸妈身后,倒不如一开始热情些,把礼数做足,然后找个借口溜之大吉,爸妈也轻松些。这招屡试不爽,并且为她赢来了乖巧懂事的赞誉。
聪明如周瑜怎么会不曾洞悉呢?
周瑜带着两瓶汽水上楼,递给海帆一瓶,自己也开了一瓶,仰头喝了一大口。
“周瑜大神,你听没听到长辈们的不满?”海帆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然她也是真想知道周瑜怎么对待这些评价。
“言论自由,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海帆语塞,她清楚这一点,但为了顾及大家的感受而妥协了。每次回家都要先设想会遇见谁,然后再在心中推演要说什么话,怎么说话,老实说这真的很耗费心神。
“你想做什么?”
“啊?”海帆还沉浸在上一个话题,被周瑜问蒙了。
“我是说,你以后想做什么?”周瑜耐心地重复。
海帆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这一年多来都没想明白。“走一步看一步吧,科目已经选了,到时候能报哪个就去哪个,还得看高考分数……”海帆越说越心虚。不知道说什么,也不好就此冷场,只好把问题抛回去:“你呢?你的化学这样好,会不会选相关专业?医学?药学?”
“学新闻。”周瑜给出了答案,就像回答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轻松。海帆知道她又一次做错题了,不过她倒是不意外。一直以来她都莫名地信任周瑜的选择,他选的,一定是最适合他的,况且他把融媒体中心办得有声有色,学新闻显然不是他一时冲动的决定。
仔细回想,无论是小升初、中考,还是现在将要面对的高考。海帆都没有体会过为一个目标执着努力而义无反顾的感觉。她只是学,只是学,末了分数能去哪个学校就去哪个。省内重点高中——椰城中学、龙华实验中学、师大附中三足鼎立,能成为这些学校的学生,是全省初中生的梦想。初中时有不少同学在座位上贴了理想学校的名字激励自己,老师们也十分鼓励这种行为,后期在冲刺时段还会把教室后墙黑板报改成梦想墙。不同的学校,学风、校风迥异,海帆不清楚哪个更适合自己,也不知道选哪一个。后来中考结束,估了分,再和父母商量,选了离家近、交通相对便利的龙华实验中学。
高中,面对的选择更加多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一只无头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