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是吾乡

作者: 惜午

桑树是吾乡0

我喜欢写乡村生活的故事,一来是回忆儿时,二来是想写消失的事物。通过这篇文章,我想告诉小读者珍惜人生中的每一次相遇。

——惜午

1

东面张奶奶家来了一个女孩,跟我差不多大。

我站在家门口,越过一丛低矮的湖桑林,瞅见了她头上好似牵牛花的发夹。她朝着我的方向望了又望,像在寻找什么。

我猛地蹲下了身。其实,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发现了我在偷瞄她,毕竟我们两家中间不仅隔了湖桑林,还有一条一到雨天就涨满水的沟渠。

我咽了咽口水,心想,在这方大地,连路过的蚂蚁都没我会认路,我一藏起来,她肯定看不见。我低头看看自己灰扑扑的手背、小褂、凉鞋,慢慢起身,等视线刚越过桑树顶——嘿!我又看到了那发夹和面朝西的圆脸蛋。我赶紧猫着身子,溜到了后院的厨房里。

“粒儿回来了!东面张奶奶的外孙女来了,你找她玩玩?”妈妈走进后院,搁下一篓桑叶,对我说。

“不去。”我的脑海中又浮现那对发夹,说,“妈妈,你什么时候给我买几对发夹?”

“买那做什么?没几天你就弄丢了。”妈妈拖着背篓进了蚕室。满屋子白胖胖的蚕,昂着脑袋,等待着桑叶。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有一位打扮精致的阿姨端来了一搪瓷碗的桃形馒头,红红绿绿的。她正被妈妈往饭桌旁拉,空出的另一只手直摆手。

“哟!你家女儿也这么大啦?”她看到了我。

“快叫人,这是粒儿妈妈。”妈妈停了下来。

“粒儿妈妈好。”

“去我家找粒儿玩呀,她一直在家里。”一说完,她就趁妈妈不注意,把搪瓷碗往桌角一放,跑走了。

我不明白,我又不认识粒儿,为什么她们都让我找粒儿玩?为什么不是她来找我呢?

我不想去。

可是妈妈偏说我吃了张奶奶的寿桃,让我去问声好,顺便还碗。

下午,我不情不愿地从家门口往东走,路过湖桑林,就在快到低洼的小土桥时,我听到湖桑林里传来了奇怪的声响,一会儿像有什么东西快速穿梭在桑叶中,一会儿又静悄悄的。我停住了脚,好奇地侧耳细听,却什么也听不出来。

我弯腰低头,把头低到小腿那么低,从一排又一排湖桑间的土埂看过去。透光的湖桑桩间,黄色的裙子、乌黑的麻花辫,两只搭在桑葚上的手,正往外拽。

那是粒儿!

我喊道:“住嘴!不能吃。”

湖桑林里顿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越来越远。

粒儿跑了。

等我走到张奶奶家时,她规规矩矩地坐着,黄色的裙子,高高的麻花辫,头发上别着漂亮的发夹,不似牵牛花那般明艳,而是温柔的蚕豆花色。她老老实实地坐着,仿佛刚刚被抓包的不是她。

我说:“你的发夹真好看。”

她听了,从头发上摘下来,说:“送给你。我还有很多。”

她的手指头是紫色的。

我接过来,说:“我知道哪里有更好吃的桑葚。”

听到我的话,她的眼睛忽地亮了。我才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朝西面看,琢磨的不是灰扑扑的我,也不是绿油油的桑叶,而是桑树下挂着的沉甸甸的桑葚。

2

我没有骗这个外乡人,喂蚕的桑树结的桑葚真不能吃。

从我记事起,这一片大多数的人家都养了蚕。给蚕吃的桑叶采自湖桑,湖桑枝粗叶大,长不高,一排排栽在田地里,每年都会修剪,来年发的桑叶又大又绿,结的桑葚又鼓又胖。从小我就知道,喂蚕的桑树结的桑葚不能吃,因为早就有吐着红信子的贪吃蛇抢先尝过,它们很自私,吃完还会吐有毒的口水,让别人不能吃。它们也很懒,在地上吃饱后,就懒得盘上野桑树吃桑葚了。

我也没有骗粒儿,野桑树结的桑葚真的很好吃。

粒儿站在我家旁边的沟畔,一棵不太粗的野桑树立在身边。她望了望细小的桑葚,再看看我,眼里满是不相信。

我卷起裤腿,一脚踩在旁边的草垛上,另一只脚钩住树干,慢慢往上攀爬。我将手压在枝条上,喊:“粒儿,快摘!”

粒儿踮起脚尖,把够得到的桑葚都摘了。一会儿工夫,小半棵桑树的桑葚就被薅光了。

粒儿一颗接着一颗吃。

我问:“好吃吗?”

“还不错。”

“比起地里的桑葚果呢?”

“地里的大又甜。沟畔的桑葚果味更浓,甜中带酸,我更喜欢。”粒儿露出白紫色混合的牙齿,在风中银铃般地笑。

我咧开嘴笑了。我虽然没尝过地里的,可每年都会摘野桑葚。我就说好吃的吧,没欺骗这个外乡人。

“桑葚真好看,像外婆的耳坠。”粒儿一边翻看桑葚,一边往嘴里塞。

“是啊,像紫色的蝴蝶。”我说的是发夹。我仔细地把发夹别在头发上,吹着桑葚味的风,耳边满是桑叶的沙沙声。

一来二去,我和粒儿就熟了。

她只有周末才回来,平日里还得在城里上学。一到周末,我总找她玩,谁让她家的电视机搜到的电视频道比我家多呢!

可是,总看电视也没什么好玩的。

我从蚕室精心挑了一只肥胖的蚕宝宝,放在手上,手心麻麻的,痒痒的。我快步走,路过湖桑林时,扯了两片大桑叶,托着蚕宝宝,在小土桥上蹦蹦跳跳。忽然,“咻”的一声,一条长长的、亮亮的,比蚕宝宝大上百倍的玩意儿,从我跨的步子中间游过去了,消失在青青绿草中。

我愣了一下,然后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到了粒儿家。

我跟粒儿举了举手上的蚕宝宝,说:“看,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粒儿尖叫一声,她的脸比蚕宝宝还要白,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我不知道她不喜欢蚕。我心里想着,要是她偷吃湖桑林的桑葚时,遇到更大的“长虫”,还不得吓哭。

我把蚕放到她家厨房的盆里,然后跑到房间里,和她一起看电视。等鸡蛋黄般的阳光斜斜地洒在窗沿东边,我左思右想,还是叮嘱道:“粒儿,你以后要是想吃桑葚,就去我家沟畔。”

然后,我带上趴在叶梗上的蚕回家了。

3

老实讲,我觉得粒儿有点娇气。一连几个周末,我都没去找她玩。我期待的暑假就在梅雨中来临了。

粒儿每天都在。别问我怎么知道,春蚕的蚕事结束后,湖桑林就被砍到桩了,新发的芽还没长高,长壮,长密,我不用偷瞄,就能见着她那惹眼的发夹,天天不重样。

她天天都在家看电视肯定很无聊,所以没几天就来找我了。

我有很多乐子,像搭砖头积木、吹芦竹笛、河边摸鱼等等,就是保不齐会遇到长毛虫啊,大蜘蛛啊。她一来,我搔头抓耳也想不出好玩的,只能打开电视机。

翻来翻去都是咿咿呀呀的戏曲,我快睡着了。

“听外婆说村里不定时会有马戏团来,我还没看过呢。”粒儿刚说完,我就清醒了。

我最爱看马戏了!

我撑开雨伞,带着粒儿来到爷爷家。爷爷早年在村里当会计,人脉可广了。我仔细一问,马戏团正在巡演呢,趁着不下雨的空当,隔几天换一个村,现在应该到了邻镇的千汇村附近。

我央求爷爷,有准信了一定要带我们去。

一周后,爷爷骑着三轮车停在门口。我喊来粒儿,她穿了齐脚的黄裙,头发被扎成左右两个球,夹着一对油菜花色的发夹,端正地坐在车斗边。我躺在里面望着蓝天,三轮车颠在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上,把我的蓝天颠得摇摇晃晃,把粒儿的黄裙和日光颠得分不清了,我的眼皮不知道啥时候闭上了。

粒儿将我摇醒时,我已经睡了一个美美的觉。

“那就是马戏团吗?”粒儿激动地喊。

我坐起身,抬头看去,是一个超大的彩色帐篷,顶上五颜六色的丝带在风中招手。我点头:“是啊,是啊,就是马戏团扎的帐篷。”

爷爷掏出两个一元硬币放在我和粒儿手里,让我们去买些吃的。

我挤在放着绕绕糖的自行车前,舔了舔嘴角,又从人群中钻出去了。我和粒儿逛了一圈,最终粒儿停在卖青皮甘蔗的叔叔前,甘蔗有我和粒儿加起来那么高,一块钱一根。她挑了一根很粗的。我握紧了手心的硬币,说:“粒儿,我可以和你一起吃吗?”

“当然可以。”

于是,我们拎着削好的甘蔗,欢喜地掀开了帘门。里面有一个大圆台,周围摆了不少长凳。我们和爷爷坐在一张靠前的长凳上。

一会儿人就满了,还站了不少人呢。连凳子都被往前紧了紧,直到再也塞不下人,马戏团就开演了。

台子上火光飞舞,一个光头大汉喝进汽油,喷出老长的火焰。粒儿的嘴巴圆得可以横着塞进甘蔗了。我鼓掌喊道:“好!”粒儿也跟着我鼓掌。周围站着的人也拍手叫好。

又一个健壮大汉上来了,他扎上马步,拉长手臂的皮,用粗长的针刺破后,居然不紧不慢地挂上线,再放上一块红砖头!他腮帮子鼓鼓的,好似在运气,砖头就跟棉花一样轻飘飘的。

粒儿比我还抢先鼓掌,甚至她已经站起身叫好了。周围都是噼里啪啦的鼓掌声。我咬住甘蔗,举起双手鼓掌。

节目一个接一个,直到一个穿着艳丽、束着高马尾的阿姨出来,她拿着铜锣和小槌,敲出“咚咚锵”。

我连忙拉起粒儿,围到大台子旁。大家都围过去了,争着给赏钱。

“哐当——哐当——”

粒儿看看我,再看看空空的双手,她把目光停在了臂弯挂着的甘蔗袋子上。她正要拿,我按住她的手,说:“这个不能换钱的。”

于是,粒儿拿下了头上的发夹。刚好铜锣伸到了我们面前,爷爷已经率先投进去了一块钱。

“哐当——”

她的发夹刚要落在铜锣时,我一把抓回了她的手,另一只手扔进了一块钱。

“哐当——”

我说:“有五毛是我的,还有五毛是她的。”

阿姨对我们都说了谢谢。

粒儿的眼睛亮亮的,脸上浮起了水蜜桃般的粉色。她扭过头,小声对我说:“还好你留了一块钱。”然后捏起发夹,一个夹在自己的左侧发球边,另一个夹在我的脑袋上。

我嘴角咧得比束发阿姨的脸还要大,挠头说:“按照江湖规矩,也可以不给的。就是看个热闹,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挠头时,我碰到了发夹,哇!那可比桑蚕丝都柔软。

粒儿惊呼道:“哇,还能这样!”

我嘿嘿一笑,挽起她的胳膊,开心地继续看。

那天,我们玩到很晚才回家。粒儿还约我,下次我们一起去大剧院看表演。

我没去过大剧院。我感觉我俩又能玩到一块儿了。

4

暑假过得很快。秋季开学后,粒儿回城里上学了。

九月下旬,中秋佳节,刚好是秋蚕要上山的时候。蚕上山,就是指蚕要吐丝造一个小窝,把自己包进去。

每到这时,家家户户跟蜜蜂一样,哪家蚕要上山,“蜂巢”就在哪家。大家跟归巢似的,“嗡嗡嗡”地一拥而上。

蚕室里已经站了十来个人,连粒儿妈妈都来了。妈妈说不用她动手,她说是粒儿外婆让来的,说这个时候大家就要齐心协力。她还说春蚕上山的时候刚回乡下,跟大家没那么熟,不好意思来,因此被张奶奶抱怨了好久。

她套了农忙时的大外罩,把瓷盆端在手上,捡起一直抬头寻觅的蚕。我也蹲下,兜起一围裙的蚕,然后倒在一个个方格组成的纸模具中,妈妈说那叫方格簇,我管它叫方格子。

粒儿束手无措地站在门外。她一会儿走近,一会儿又跑远。她就像想安家的蚕,不受控制地乱走。

“你回去照顾外婆。”粒儿妈妈说。

“你家丫头真漂亮。”孙奇妈妈喊道。

“外婆叫我也来帮忙。”粒儿扯着裙角说。她头上夹着柿子红的发夹,跟一身粉裙子十分相配,怎么看都不像来干活的样子。

“张奶奶往年都会来帮忙。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操心这么多。”妈妈拉住走来奔去的我,说,“你别玩了,带粒儿去房里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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