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
作者： 张玉莹1
“豆儿，你把这个馍馍带着路上吃！”
“不啦，妈，我要来不及啦！”
黄豆背起书包就往外跑，一直到看不见爸爸妈妈，这才放慢了脚步。黄豆拖着沉重的双脚，摸着黑往班车上车点走去。
其实，几周之前，黄豆并不这样。当她知道自己考入市初中的时候，高兴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恨不得马上就去新学校。
第一天上学的时候，黄豆听妈妈的嘱托早早来到上车点。黄豆所在的县城离市初中很远，县里为了保证学生们的安全，每天派车接送学生。黄豆需要五点半起床，洗漱五分钟，吃饭十分钟，走路到上车点十五分钟，班车开到学校四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后就开始上课。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黄豆像大鹅一样，脖子扬得笔直。二十分钟后，黄豆开始发蔫，肩膀都耷拉下来。下课后，黄豆就问旁边的同学：“你听懂了吗？”同学自信地点点头。
黄豆眉间突然长出好几条竖纹，若是添上一横，就要变成平躺的“王”字了。
当天晚上，妈妈动不动就像闹钟似的提醒黄豆该睡觉了。直到11点，黄豆才肯合上数学课本，觉得自己明天肯定能跟上老师的上课进度。
2
失算了。
黄豆数学课倒是跟上了一节，但是英语老师在黑板上“唰唰”地给大家写着语法知识，她又跟不上了。
“记完没？我要擦掉了。”整张黑板再也没有地方可写字，英语老师准备擦掉前半部分的笔记。
同学们都点点头。
黄豆奋笔疾书，十分期待有人说：“还没有呢，老师。”可是没有同学说话，英语老师就把黑板上面的知识点擦掉了。
“啊！”黄豆的内心突然崩溃，她小声地嘀咕着，“我还没有记完……”
黄豆需要用很多时间补笔记、记知识点。刚上学一周，黄豆就已经累得小脸蜡黄。更要命的是，每节课上课前五分钟还要小考，考试跟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应接不暇。
班主任田老师当着全班的面，读起月考成绩排名。黄豆一开始非常紧张，肚子疼，指尖冰凉。当田老师读到第40名的时候，还没有黄豆，黄豆整个身子就沉下去，听到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黄豆，第45名。”
黄豆没有反应。
“黄豆！黄豆！”田老师朝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黄豆喊道。
“黄豆！老师在叫你呢！”赵悠悠回头敲了敲黄豆的书桌，指关节和书桌的碰撞声夹杂着田老师叫黄豆的声音，将黄豆从呆滞的状态中惊醒。
赵悠悠朝讲台方向指了指：“老师叫你呢！”
“哦。”黄豆盯着田老师手里的试卷，身子却佝偻在校服里，几乎都要嵌进去了。短短几十米的路，突然就像加长了一样，好像全班的眼光都落在黄豆身上。
黄豆加快了脚步，从田老师的手里取回卷子。卷子的右上方有一个红艳艳的数字——45。这数字慢慢地变得又长又尖，像一根刺一样，扎进黄豆的心里，又疼又窒息。
田老师分完全班的试卷后，要求大家自习，检查自己题目为什么会做错，整理到错题本上，然后田老师就离开教室了。
黄豆将头深深地埋进数学课本里，她多么希望只要闻一闻课本，知识点就能进到脑袋里。
赵悠悠回头看向黄豆：“黄豆，你没事吧？”
黄豆没有说话，赵悠悠食指钩住书脊往下按，可是又被弹回来。赵悠悠无奈地隔着数学课本，小声说：“考不好没事，就是一次月考而已，又不是中考。再说了，你后面还有5名呢！”
赵悠悠见黄豆没有回应，又劝道：“你看看我，考了47名也没有你这么难过。”
黄豆将数学课本放下，挤出微笑：“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然后又将书立起来，把头埋在书里。
两滴泪珠落下，正好叠在卷子红色的数字上，瞬间变成放大镜，显得数字又大又红。
3
天还未亮，黄豆坐在班车上背单词。等到班车开到学校，太阳就完全出来了，开始了新的一天。黄豆最喜欢的时间是路上，那时候天空是淡淡的蓝色，白云衔着日出的红光，慢慢地从天空的底部开始渲染，之后太阳才愿意微微露出头，直到全部挂在蓝天上。
每次下课后，黄豆都会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去上厕所，然后急匆匆地回来，在本子上补全上节课的笔记内容，再用记号笔画出不明白的地方，晚上写完老师留的作业后，又挤出一部分时间自学。
黄豆越来越沉默，她总在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差劲，学得这么吃力。在这样的情绪下，黄豆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身体也越来越疲惫，好像机器一样在一板一眼地工作。她的鼻梁上也架起了沉甸甸的眼镜。
课间操的时候，黄豆困得上下眼皮一直打架，整个人好像悬浮在半空中，随时都要掉下来。从队伍前面往后看去，黄豆在人群里明显极了。
“你是哪个班的？”教导主任拿起别在黄豆胸前的名牌，“初一（6）班，黄豆！你们班扣5分！”教导主任在他的本子上“唰唰”地记录着。
黄豆被吓得瞬间清醒，她想告诉教导主任她昨晚睡觉太晚了，所以才没有好好做操。可是她刚想张嘴解释，教导主任就走了。她眉头紧锁，抿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应该和田老师解释一下。”黄豆心想。
没想到这件事情就像长了翅膀一样，早早飞进了田老师的耳朵里。
“黄豆！”黄豆刚进教室就被田老师叫住，田老师绷着脸，欲言又止。
“田老师，我……我……”黄豆支支吾吾，频繁地吞咽口水。
田老师打断了黄豆，皱着眉头：“你怎么做操都能被扣分？”
黄豆脖子和脸都慢慢地发烫，她不敢看向田老师，低着头很小声地说了一句：“田老师对不起。”
也不知道为什么，黄豆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她不想在全班同学面前承认没有认真做操是因为睡得晚，睡得晚是因为自己一直在学习白天不会的知识。一点也不想。
“有什么困难要学会说出来。”田老师说。
“没有。”黄豆望着地面轻微地摇头。
田老师叹了口气：“你回座位吧。”
这一天，黄豆一直想着扣分的事情，她还是很想单独找田老师解释一下，可不知道为什么，走到田老师的办公室门口时，却怎么也不敢进去。
自习课上课铃声一响，黄豆连忙跑回教室，最终还是没有踏进田老师的办公室。黄豆心不在焉地在本子上记下今天的家庭作业。
4
黄豆将作业写完后，已经过十一点半了。要是往常，黄豆一贴枕头，三秒就能睡着，可是今天晚上奇了怪了，她清醒得很。
“唉……我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呢？”黄豆越想越难过，将自己缩在被子里，蜷成一团，无法吸足一口气。黄豆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大概是空气发酸了，钻进黄豆的鼻子里，整个鼻子都酸了。
黄豆怕爸爸妈妈听见，小声地呜咽着。黄豆看着爸爸妈妈辛苦卖菜挣钱给她买的新书包，那是妈妈非要买的新书包。
“妈，不用买新书包，旧的还能用。”
“能用啥？看你书包都裂了，到了新学校还不被笑呀！”
黄豆眼前的世界越来越模糊，泪水已经冲出了眼睛。她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黄豆试图忘记白天的事情，可是“你怎么做操都能被扣分”这句话一直回响在耳边。田老师一定会认为她笨死了。
黄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妈妈被黄豆的梦话吵醒，就听见黄豆一直在说：“田老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这样子的……”然后黄豆在床上一会儿摆成大字形，一会儿又踢腿伸手。
第二天醒来，黄豆的右腿肚子突然抽筋了，黄豆佝着身子，双手按住自己的腿，疼得只能喊出三个字：“抽筋了！”
还好爸爸发现得快，握住黄豆的脚底板往后扳，用力地捏着硬邦邦的腿肚子，黄豆这才松了口气。
黄豆下定决心要和田老师解释清楚，她不想在田老师的心里留下坏孩子的印象。
刚把书包放下，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袭来。
“什么？什么时候留过这个作业？我怎么不知道呀？”黄豆吓得手里的书都掉落在地上，整张脸煞白得跟涂上了面粉似的。
“你是不是没写作业？”班长捧着一摞练习册，累得放在黄豆的书桌上，在最上面有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行字：没完成作业的同学名单。
“黄豆”两个大字开始落在白纸上。
“不要！”黄豆双手捂在白纸上，急得出了汗，将纸都弄皱了，“不要！”
班长推开黄豆的手，将“豆”字的最后一横写上。
“我真的不知道啊！”黄豆快要哭了。
“我只管收作业。”班长说。
赵悠悠看向黄豆，黄豆的鼻尖上都是汗。赵悠悠碰了碰黄豆的胳膊，或许黄豆出汗太多，导致手臂发麻，她完全没有察觉到赵悠悠的触碰。
“黄豆，你是不是把作业落在家里了？还是忘记写在哪个本子上了呀？”赵悠悠说。
黄豆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赵悠悠愣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将桌洞里拿到一半的练习册又塞回去。
“啊！班长，我忘记带了。”赵悠悠朝班长笑。
“得，又一位。”班长在黄豆名字的下方写下赵悠悠的名字。
黄豆连忙问旁边的同学落下的作业是什么。
“练习册第48页到50页。”
黄豆在书包里翻练习册，可练习册好像长了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黄豆快速地将书包倒过来，书散落在书桌上，有几本滑到地上。
黄豆在书堆里翻找到练习册，顶着发酸的鼻子，一会儿看向班长，一会儿看着复杂的题目，手里的笔跟泥鳅一样，一直打滑。
等班长收到最后一个同学的作业的时候，黄豆笔下的练习册还是停在第48页。
班长抱着一堆练习册往田老师的办公室走去。
黄豆瞬间脑袋空空的，只盯着手里的笔尖，不知道在练习册上划着什么，完全从楷书过渡到草书了。
“别……”黄豆瘫坐在凳子上，自语道，“别走……”
赵悠悠捡起黄豆掉在地上的书本，冲着她笑：“黄豆，今天写完就好。”
“那不一样。”黄豆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指。田老师一定会认为自己是坏孩子。
“哎呀，偶尔一次忘记写作业很正常，你补完就好了。”
“真的吗？田老师也会这么想吗？”
对对对，田老师一定会这么想的，黄豆豆自己安慰自己，然后又拿起笔在练习册上“唰唰”地写。
上课铃声响了，田老师站在班级门口，大家都端正坐好，只有黄豆低着头补作业，整个教室里只能听见黄豆手里的笔和练习册的摩擦声。
田老师将批改好的一摞作业往讲桌一拍：“黄豆！赵悠悠！你俩出来！”
黄豆好像没听见田老师的声音，还在飞速地写东西。
田老师喊道：“你俩为什么不写作业？啊？现补作业有什么用？”
“完了！”赵悠悠心想，刚才的话完全没作用了。赵悠悠看着田老师摇摇头。
田老师语重心长地说：“补！你的人生可以和作业一样后补的吗？”
黄豆低头看着还没有写完的作业，说：“田老师，我不是故意的。”
“你俩出去站着！好好想想以后要怎么学！”田老师指着教室外。
5
教室外是长长的走廊，初一的八个班级都紧挨着，黄豆的班级在楼梯口一侧，其他七个班级的学生无论是去上厕所，还是下楼到操场活动，都会路过黄豆的班级。走廊的另一侧是窗户，能看到校外的世界。
一堂课，原来时间可以过得这样慢，慢到黄豆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变差了。
下课铃响了，教室门齐刷刷地打开，初一的学生都从教室里面出来。每一个学生路过初一（6）班的时候，都会看向赵悠悠和黄豆。
赵悠悠倒是没什么，一点也不在乎。黄豆将头侧向自己的肩膀，马尾辫顺着重力垂下来，正好挡住一小半脸。可是黄豆总感觉有无数只眼睛在看她，她的眼角越来越发烫，只想田老师快点让她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