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

作者: 杨万米

事情是这样的:生物老师要求我解剖一只青蛙。“不是我为难你,因为生物课教学大纲要求我们了解青蛙的每一个部分。”他说,算是提前跟我打了招呼。因为上次实验课解剖青虫我拒绝了,他这次未雨绸缪可以说很有远见。

问题在哪儿呢?当全班同学都笑嘻嘻地说“你绝对不可能解剖青蛙的”,那么你就有点骑虎难下了,而且我确实也不想杀生。于是我花了一半的积蓄,买了一只高度仿真的假青蛙,纳米材料的皮肤,人造鱼蛋白的肌肉,可回收塑料骨架,食品级太阳能驱动核心。对于一个收入有限的七年级学生来说,我对生物课是不是已经仁至义尽了?

我承认仿真青蛙的内脏确实有点粗糙,因为妈妈允许我动用的材料只有抹布、报废的丝袜、破了洞的汗衫和几个空药瓶。空药瓶和丝袜是不能用来模拟成青蛙内脏的,即使你把它们涂成红色,它们也不像任何一种器官——当生物老师把它们举在手里时,我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

假如那只被我放生的笨青蛙没从桌子下面跳出来,还高调地叫了两声,我或许就能以假乱真了。

我觉得,同学们公认我不愿意杀害一只青蛙,老师又不愿看到我破坏他的规矩,那么大家相忘于江湖不是很好吗?可他非要盯着我,不依不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出我的错误。

“同学们,我教了四十年生物,我能看出这是丝袜,不是青蛙肠子。”

这没有任何好处,这样教育不了我。我坚持认为生命高于一切,生物老师则认为求知欲才是区别人与吃青蛙的动物的本质区别,虽然表面上大家都伤害了青蛙。

我不能撒谎说我爸爸把老师训了一顿,那是小说,不是现实,不过他确实悄悄告诉我:“你认为做得对,就要坚持下去,但不必非要让别人知道,因为别人跟你想的不一样。”

为了补偿我受的委屈,他还带我去大吃了一顿。其实我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假青蛙事件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我成了学校的名人,这没什么不好。

当然,爸爸带我吃一顿也是应该的,说起来不愿杀生这种事,我是遗传他的。他连鸡都不敢杀。你可能要反驳我,很多人都没杀过鸡呀。可是他公开承认自己不敢杀鸡,还是蛮有勇气的。这个世界需要有人杀鸡宰牛,因为我们要吃,也需要有人不杀不宰,因为它们不是无限多。对吧?

这件小事本来就这么过去了,只是学生生涯的一小段插曲而已,可是,张焱来了,硬是把它变成了一个曲折的故事,能写进成长编年史的那种。

张焱是我哥,大我五岁,是我爸爸跟前一位夫人生的,脾气也像他妈,性烈如火,爱冲动,敢做敢当。而我却像爸爸,没有张焱那么雷厉风行,但是比他聪明,善于思考天地和人生的道理。真奇怪,我不像我妈。对此我倒很庆幸,因为她好像不够聪明,甚至不懂得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一见张焱,就把我不敢杀青蛙的事抖搂了。虽然张焱不是外人,可他妈对我来说是外人,而且她的亲戚朋友对我来说也是外人呀,以后他们谈起我来,肯定要说“那个不敢解剖青蛙的张磊”,岂不让我无地自容?

张焱听完故事大笑起来,豪迈得像一个大学生(虽然他明年才考大学,考不考得上也是个问题)。他说:“放心吧阿姨,我会帮他的,我要让他勇敢起来。”

妈妈居然还感谢了他。我跟爸爸面面相觑。爸爸都没要改变我呀,这个小子……

别误会,我很喜欢张焱,但是爸爸都没让我勇敢起来,他是怎么想的?我勇敢起来,潜伏在银河系那一头的外星人就不敢入侵地球了?我勇敢起来,小偷强盗就自动投案了?

张焱问我:“这个星期六你不上学吧?”

“还用问吗?”我没好气地说。

“我带你玩一个游戏,保证让你变成另一个人。”他得意地眨眨眼睛,后半句显然是说给我妈听的。

“变成另一个人”的意思是你现在不尽如人意,这句话让我非常反感,然而……“玩一个游戏”……你明白吧?我们这种苦命的学生,平常有机会玩半个游戏吗?你们不能怪我很没骨气地同意玩一个游戏吧。

于是我就天天盼着企图改变我的那个人出现,到了周六,他没来。周日过了,他还没来。你能相信吗?张焱食言了。他竟然放同父异母弟弟的鸽子,这是一个快要上大学的身心健康的高中生干的事吗?

第二个周末,张焱出现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再理他,他却跑到我房间,兴奋地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们的VR混合信号无缝衔接系统已经跑完了黑白盒,可以内部测试了。”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而且他丝毫没有就放鸽子一事表示歉意。但他拖我去玩游戏,还对我妈说承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我妈毫无悬念地肯定了他的行为和动机。我别无选择,只好跟他走了。

他把我带到学校宿舍,我去年来过一次,这里像所有传闻中的男生宿舍一样,乱糟糟的。这一次更乱了。除了满地的衣服、袜子(你甚至看不出来洗没洗),还有不计其数的电缆线从各个房间里拖出来,有的卷成卷堆在墙边,有的潇洒地横在过道上,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墙边靠着几个简易支架,都架着常见的VR游戏追踪传感器。

这个套间有六个房间,也就是能住六个高三学生,现在却几乎多出一倍人,好像有一场热闹的聚会。小小的客厅里坐了四个人,显得更加拥挤。他们挤在角落一台小型服务器旁边,食品包装袋和饮料瓶扔了一地。我忽然很羡慕张焱,长大真好。要是我把房间搞成这样,妈妈说过,她就亲手给我打包行李,让我滚去流浪天涯。

张焱的卧室比外面更乱,只有桌上的电脑可以用干净形容——我指的是空气屏。至于键盘嘛,勉强能看出张焱喜欢吃鸡腿又不爱洗手。

“客厅里怎么有两个女同学?她们能来男生宿舍吗?”我小声问他。

“规矩是这样的,男生不许进女生宿舍,女生可以进男生宿舍。”他说。

奇怪的规矩。我敢肯定女生宿舍不会脏成这样,在她们那边心理上也更舒服些吧。张焱又说:“她们是本次实验的程序员,离了她们可不行。”

“什么实验?”

“游戏——”他慌忙改口,“测试,没什么实验。”

“你带我玩的?”我警觉起来。我可不喜欢被人当作实验品。

张焱跟我有部分相同的基因,他敏锐地看出了我的疑虑,殷勤地递给我一瓶可乐和几块沾了水汽变软的饼干,示意我坐在电脑前:“别担心,我跟你说说这游戏是什么样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已经决定不玩他的游戏了,待会儿我要趁他不注意溜出去,套间外面是人来人往的宿舍楼过道,到那里我就安全了。不过我先假装听听他说什么,爸爸告诉我,如果你不想伤害青蛙,那更要当心别让自己成为别人的青蛙。

“你知道现在的虚拟现实技术已经非常先进了,建模、动态、传感、交互什么都很完善,可以让用户完全沉浸在虚拟现实中。”他说,不像在考我。我点点头,不是为了假装博学,而是为了不引起他注意,不让他看穿我的逃跑计划。

他说:“现在虚拟现实的局限是接口技术,它还不能彻底融合现实和想象的空间,互动不完全,人们总能清楚地判定自己是处在虚拟空间还是真实世界。”

“这不是应该的嘛。”我说。这个我知道,如果人们不清楚自己是在玩游戏还是身处现实,那才糟糕呢,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玩游戏时当然要分清楚,可是虚拟现实技术不仅仅为游戏服务,有时候还需要参与者不知道身处虚拟空间。”

“为什么呢?”

“比如说,锻炼勇气,治疗社交恐惧,提升工作技能。如果你知道是玩游戏,它就不能锻炼你。”张焱说,“虚拟和现实中的心理是不一样的,我们希望能让它们统一。”

就是说,他们要给我一个游戏,让我不知道是在游戏中。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知道在电影和书里面,这种事通常没有好结果,因为骗人不是好事,而你还想骗你自己。

“我们的VR混合信号无缝衔接系统,可以让现实场景和你的反应完全融入虚拟感知,如果不告诉你,你根本分辨不出是真是假。它可以用来做一些危险的训练,又不会产生危险的后果。”张焱侃侃而谈,我听得心惊肉跳。这等于是给你的大脑编程,然后你的大脑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一个小胖子走了进来,顿时让我心生好感,放松了警惕。他跟我差不多高,在这些高大的高三学生中间,倒像是我的同类。这么小就上了高三,这种人要么特别聪明,要么特别勤奋,不容小觑。

小胖子并没有给我同等的尊敬,他只在门口撂下一句:“开始了,老张。”

老张对我说:“开始了,老弟。走吧。”

他走出卧室,没打算跟我确认愿不愿意。我跟着他进了客厅,盘算着要不要借上厕所的机会溜走,我可以谎称卫生间有人了。

客厅里站了十个人,我完全被包围了。逃跑有难度。

张焱示意我坐在沙发上,炫耀说:“看,我们团队阵容很庞大。”

另外九个人满脸堆笑看着我,眼神里充满期待。女程序员之一微笑着递过来一个头盔,说:“张磊,为你定制的混合体验游戏就要开始了,你准备好了吗?”

我承认我是个意志不坚定的人,这不是我的问题。心理学家早就说过,游戏乃是人类的天性。而且他们又是为造福人类的虚拟现实技术在做实验。我不敢说自己有多崇高,但是无法摆脱人类的劣根性也不是我的错。

“准备好了。”我说。

我举起头盔,才发现这就是个普通的游戏头盔,甚至不是豪华款,多少有点失望。我本来以为他们能自己造一个新型头盔呢,显然他们的技术还不是很高明。

我把头盔套好,调整体感神经贴片让它紧贴太阳穴,听见程序员说了句“Let's go”,眼前黑了一下,很快闪现出一个房间,我正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跟宿舍里的不同。我已经进入游戏。

我环顾房间,是间单人宿舍,陈设简陋,但比张焱的宿舍整洁一万倍。幸亏程序员是女的。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它们看上去很正常,是我的身体。衣服却不是我的,我穿着一套白大褂。

张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正式开始,先确认一下。能听见吗?”

“能。”

“好。那么,你是本市三甲医院的一名实习医生,今天第一天上班,你踌躇满志,准备大干一场。感觉到了吗?”

“你说是就是吧。”我咕哝道。我一点也没感觉像医生,反而觉得自己是个病人,精神方面不对劲的那种。

“现在出门吧。”

我站起身,一阵晕眩,差点摔倒。“慢点慢点!”张焱慌忙说,“你先活动身体,让硬件和你的体感数据匹配起来。”

对了,玩VR游戏都得匹配信号,让追踪传感器捕捉到的动作和姿态跟玩家的神经信号精确对应,再跟服务器里面的模型对应,才能实现逼真模拟。我竟然忘记玩游戏的基本程序,恐怕是被张焱弄糊涂了。我给自己预热了几分钟,才迈步向门口走去,头虽然不晕了,却感觉别扭,我走路的样子好像慢动作一样。

“很好,一切正常。”张焱竟然这样说。

“这什么破……”我差点骂出口,幸亏立刻想到游戏制作组就在我身边,可不能得罪他们。显然因为没钱,他们的设备不够好,实境数据和数码信号转换时有延迟,让我变得像个行动和思想都迟缓的老头子。我压下不满,安慰自己:好歹不花钱玩游戏啊,而且还是为我定做的。

一离开宿舍就到了医院的门诊大厅。张焱解释说时间仓促,没办法做得更精细。当然了,他们才十个人,不能跟几百人的游戏公司比。

我遵照指示上楼去办公室,好些穿白大褂的同事跟我打招呼,我认出都是张焱的同学。这倒不错,他们可以把自己代入到游戏里了。“这是实景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如果是事先做好的模型,那就算不上高明。

“是实景。”走廊上迎面过来的一个戴眼镜的女医生说,“我就在你身边。你摸摸我的手。”

我跟她握了握手。她塞给我一个保龄球瓶子。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这是你刚才拿在手里的可乐瓶。”她笑着说。她转过身在走廊的墙上打起字来,我知道那是键盘,只不过没被投射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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