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是只兔子

1

红烧肉、可乐鸡翅、萝卜牛腩……餐桌上的菜品很丰盛，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

自从初中念了寄宿学校后，难得周末可以回一趟家，每次妈妈都会专门给我做一大桌菜，可面对它们，我近来总是没什么胃口，甚至连筷子都不大想动。

我只想吃点清淡的蔬菜，比如白菜、萝卜什么的。

妈妈大惊小怪道：“那怎么行？你还在长身体，要多补充蛋白质，这样才可以长高，你瞧你们班李大壮，他妈妈说他一顿饭能吃三个鸡腿呢！”

我脑海中浮现出李大壮健硕得如同熊一般的身影，顿时，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体内翻腾，促使我忍着恶心，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

妈妈这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多吃点，小龙，吃完这些，锅里还有，你瞧瞧你这身子，跟个麻秆儿似的，得多吃点肉才能长壮，才有精力搞好学习啊。”

在妈妈关切的目光下，我克制住胃里的不适，将一块块肉和鸡翅吞了进去，尽管这些菜都煮得酥软可口，我却吃得十分艰难，花了半个小时才吃完。

爸爸还在加班。家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我咀嚼食物的声音，和往常的每一个周末毫无区别。阳光穿过客厅的玻璃窗，铺在地板上，也照在满墙写着我名字的奖状上，那曾是我爸妈骄傲的源泉。

屋外不时传来一阵阵汽车疾驰而过的声响，偶尔还可以听到隔壁邻居家电视里传出的主题曲，是一首很欢快的歌谣。

真是美好的一天。

如果不用面对这一大桌子肉就好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尤其是面对爸爸妈妈。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他们都让给我，宁愿自己将就着，也要给我最好的生活。只是，他们对我越好，我越不知所措。

也许，这样好的爸爸妈妈，需要一个优秀的儿子才配得上。

一个能够带给他们无上光彩，让他们在面对邻居和同事时，可以露出自豪的笑容，甚至会在他们老去后，带给他们优质生活的儿子。

不应该是我。

毕竟，我连一个真正的人类都算不上，我只是一只兔子。

2

我是前阵子发现自己是只兔子的。

那天，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不出所料，我再次停留在前十名之外。这让我无比沮丧，尤其是看着老师失望的眼神，我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可惜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是只兔子，不然我怀疑自己真的会在课桌下打个洞藏进去。

连一向成绩不如我的李大壮，这一次都超越我了，他拿着试卷，跑到我面前耀武扬威，笑得下巴都快脱臼了。我懒得理他，直接绕了过去，准备找个地方安静待会儿，结果李大壮打定主意给我不痛快，堵在面前就是不让我过去。

按照我平时胆小怕事的作风，这时我应该会退让到一旁，但那天不知怎么搞的，我硬是和李大壮对上了。

最终，气急败坏的我和他扭打在一起。

说是扭打，其实是我单方面被碾压，李大壮的胳膊比我腿还粗，他只是轻轻推了我一下，我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那一刻，成绩不够好所带来的压力，被同学欺负的委屈与愤怒，对自己胆小懦弱的不满，全都像火山熔岩一样在我心里喷发。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只达到临界值的气球，下一刻就要爆炸。

接着，一个女同学大声嚷嚷起来：“天哪，快看蒋小龙的眼睛……”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捂着脸跑去了卫生间，因为再慢一分钟，我怀疑我就会当着大家的面，不争气地掉下眼泪。

还好卫生间里没人，我放任泪水流淌，等到心情平复后，我准备抽出纸巾擦干脸，却猛地在镜子里发现了一个怪物。

双眼通红，满脸毛茸茸，头上长着两只长长的耳朵，他正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似乎很不可置信的样子。

不对，这里没有别人。

镜子里的就是我，我居然成了一只兔子？我扭转头，发现屁股上也多出来一条短尾巴，手臂上的白色绒毛像极了蒲公英的毛絮，这一切令我感到无比惊悚。

天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发出声来。

不行，不能让人发现我这个鬼样子。我看了看四周，慌慌张张地躲进了厕所的隔间，心却怦怦跳个不停。

过了十几分钟，估计上课时间到了，有同学发现我还没回去，跑到卫生间来找我，他把门拍得砰砰响，我在里面胆战心惊，生怕被同学看到我变成了一只白兔子。

好在，这时候我发现手上的绒毛渐渐缩了回去，摸了摸头顶，耳朵也不见了，看来，我已经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我这才慢慢打开门，一声不吭地跟着同学回去。

班上同学都看着我，李大壮也是，我低垂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也许刚才卫生间里的一幕只是幻觉，一定是这样，不然谁能解释清楚，好端端的我，怎么会变成一只兔子呢？

但很遗憾，那并非幻觉。

又过了几天，我发现自己真的是只如假包换的兔子。

每次当我感到难过，或者生气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变成兔子的样子，眼睛红红，耳朵长长。甚至有几次，我差点儿当着同学的面长出长耳朵，吓得我赶紧又躲进了卫生间。

我可不想被当成奇异生物送到动物园展览，或者是拉到实验室里被科学家们解剖研究。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个普通学生，如果能够成绩好一点，让爸妈更开心一些，那就更好了，但没办法，我的成绩依旧没有起色。

不过，我也算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么聪明的自己，再也考不到第一名，连向来成绩不如我的李大壮都能排到我前头去了。

因为我变成了一只兔子。

兔子能有多聪明呢？脑仁儿那么小，肯定没什么智慧的。别和我说努力就一定能做到，苍蝇再努力能酿出蜂蜜吗？鱼儿再努力能飞上天空吗？身为一只兔子，我的使命大概就是藏好自己，不要被猎人逮住，以免被卖到市场里做成红烧兔肉丁或者麻辣兔头之类的吧。

尤其是想到爸妈，我开始为他们感到伤心，也对自己失望，我怎么就是一只兔子呢？如果一定要变成什么动物的话，他们肯定也希望我变成一条龙，或者狮子、老虎什么的，毕竟，他们连给我取的名字都叫作“小龙”。

兔子实在太渺小，作为食物链底端的存在，注定要被踩在脚下。没有哪对父母愿意自己寄予厚望的孩子是只兔子，我爸妈肯定也一样。如果被他们知道真相，也许我爸会气到跳脚，我妈会号啕大哭，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会悄悄把我带到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狠心遗弃，再生一个优秀得足以令他们感到骄傲的儿子。

不行，我绝对不能告诉爸妈，我要继续扮作那个优秀的儿子，就像一切未曾改变一样。

3

伪装是件很难的事，尤其是面对十分熟悉自己的父母。

仅仅吃饭就令我无比痛苦，变成兔子之后，我发现自己口味也发生了变化。曾经让我胃口大开的肉和鱼，如今闻到气味便让我觉得不舒服，反而是青菜成了我的最爱，如果不是怕吓到旁人，我甚至愿意去尝试啃一把青草。

在学校还好，没人过度关注我，但在家时，爸爸妈妈的目光如影随形，让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破绽。

妈妈总爱给我做很多好吃的，看到那些肉我就觉得心塞，但我只能乖乖吃进肚子里去，否则叫我怎么解释自己突然不爱吃肉这件事儿，难道要大声告诉她，我是一只兔子？那估计我妈第二天就会把我扭送到精神病院去。

我爸还好，不大管我的生活，他更关心我的学习。他常对我说的就是，不努力读书就考不上好大学，考不上好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到头来只能像他一样，做个最基层的职员，干最多的活儿，拿最少的工资，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通常每次谈话结束之后，我爸都会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龙啊，努力啊，你就是爸爸妈妈这辈子最大的指望了，可要给爸爸争气呀！”

曾经我的确是爸爸的骄傲，什么优秀班干部、学习之星、班级模范生之类的奖状，我没少拿，密密麻麻贴了一整面墙，俨然是我家的重要景点，来客都会到此一游，再送上几句对我的夸赞。可上初中之后，成绩不再是我的长处，我曾经以为自己是江郎才尽，现在才知道我错了，成绩变差竟然因为我是只兔子。

怪不得我最近跑步的速度越来越快，立定跳远也大有长进，连人高马大的李大壮跳得都没我远，但我总不能和爸妈说自己要去练体育吧，那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

可一直隐瞒他们实在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虽说现在别人没发现我是只兔子，但以后呢？我可不敢保证，哪天不会彻底暴露出这个秘密。

我一定会成为人人喊打的妖怪！

所以爸爸下班回家之前，我早早地躲进了被子里装睡，我不敢让他看，他比我妈厉害多了，从小我一犯错，他总能发现不对劲，我生怕他的火眼金睛这次也会看出我的异样。

妈妈不知道，还以为我真的身体不适，一再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也想去医院看看自己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可问题是我哪敢啊，万一照X光时显示出我是只兔子，估计整个医院都会沸腾。我蒙着头，缩在被子里，不停说“不用了”，妈妈这才作罢，爸爸洗过澡后进来看我，我也只敢露出个头。

还好，他像平常一样，尽管一张脸很严肃，但流露出关切的眼神。看到我没发烧也没其他问题，爸爸松了一口气，退出了我的房间。我隐约听到他和妈妈在客厅里说话：“可能是考试没考好，小龙心情不好吧。没事儿，过几天估计就好了。”

我在床上替爸爸叹息，很可惜，过几天应该也好不了了，你们的儿子已经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兔子。

4

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的，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响，我趴在窗口往远方望去，夜已经深了，整个城市却依旧霓虹闪烁，并不曾真正入睡。

深吸了一口气，我拎着自己的书包，准备离开这个家。还好，身为一只兔子，不需要穿太多衣服，所以我的动静很小。

关门前，我把写好的信放在了桌上，里面说明了我是自己离开，并不是被拐卖了，希望他们不要找我。最后，我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这个待了十几年的家。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明早起来，发现我不见了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也许他们一开始会感到极度痛苦，会痛哭流涕，会时常念叨我这个无缘无故不见的儿子，但人们常说，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过一段时间，他们的痛苦应该就会减轻，可能过个三五年，爸妈还会给我生一个弟弟或妹妹，除了在深夜偶尔想起我，他们的生命中应该会像我从没出现过一样。

那就走吧。

我擦干自己的眼泪，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凌晨的大街上，思考着要去哪里。这座城市应该是待不下去了，不然过不了三五天我就会被爸妈找到，那我还能去哪里？从小到大，除了以前爸爸会带着全家人去远处大山里的森林露营，我就再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对啊，可以去森林。

兔子不就应该待在森林里吗？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我记得那座森林就在一百多千米外的大山里，那时候我还是个纯正的人类小孩，爸爸妈妈也没有现在忙碌，他们年轻有活力，经常带我四处去玩，尤其是那片树木蓊郁的森林。可惜我长大后，爸妈整天为了生活疲于奔命，而我学习也越来越紧张，就再也没去过了。

此刻，孤零零的我是如此怀念那片森林，怀念那里茂盛葳蕤的草木，那里应该有着比城市更明亮的月光吧。

我拿出自己攒下的零花钱，叫了一辆出租车，给司机说了目的地之后，他诧异地看了我好几眼，估计以为我是和父母吵架了想离家出走吧。不过最终他什么都没说，载着我向城市边缘驶去。

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房屋，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个美梦，梦里什么烦恼都没有，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兔子，同学们和我一起开心地唱歌跳舞，欢声笑语不断。

等我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车还在开。应该快到了，外面是一片连绵不断的碧绿稻田，远处的山峦一片苍翠，连风的气息都格外清新柔软。

直到前面没有路之后，司机把我放下，我给了车费，他离开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地原路返回了。我背着书包钻进山林里，四周鸟语啁啾，虫鸣不息，尽管露水打湿了我的裤腿，但想到以后要以一只兔子的身份生活在这里，我居然不怎么害怕，心中甚至有种隐隐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