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上的生面店

作者: 羊斌

老街上的生面店0

杨鹏程的自行车骑得像风一样快,他一边骑,一边还做着各种惊险动作:单脱手、双脱手、扭麻花、海豚跳、单轮滑行……

不好!有个圆溜溜的小石子,咕噜咕噜直往面前滚。杨鹏程的车龙头左一摆,右一摆,小石子也像恶作剧一样,右一晃,左一晃,铁了心要向他的轮胎下面滚来……

丁零哐啷啪……车子的所有零件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样,分解、抛散、远去……杨鹏程趴在了地上,觉得耳朵很疼……右耳朵很疼……摔得不轻……一定是出血了……

“起来起来!”等到被拎起来,杨鹏程才恍然明白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在梦里。他先是庆幸心爱的自行车免遭劫难,然后捂着刚被胖丫头揪过的耳朵龇牙咧嘴,小声地嘟囔:“才睡了一分钟!才睡了一分钟就叫我起来!”

“一分钟?”胖丫头拍拍手,一阵白色面粉立刻腾起来,“四点啦!快!我还有五百斤面粉要轧,你帮我先送八十斤面条到敏敏小吃店!东方面馆还要一百斤!”

这个彪悍的胖丫头,是杨鹏程的妈妈。据说她从小就高大结实,故而有了这个诨名,几乎所有认识她的人,不管年龄大小,全部搞不清她的本名,统统都叫她胖丫头。杨鹏程不一样,当然要叫她妈妈,可是在这种无故被揪耳朵的时刻,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拉出来的时刻,他一定会在心里气呼呼地改口叫她胖丫头。

“胖丫头!催命鬼!”杨鹏程抬眼看了下窗外,黑黢黢的。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花了几秒钟哀叹几声,开始往身上套衣服。

胖丫头才没空管他的腹诽呢,掉过头就又去机器前忙活了。

睡眼惺忪的杨鹏程蹬着家里的小三轮,在深秋的凌晨连打了十来个喷嚏。

天还严严实实地黑着,零星的路灯暗淡得像没睡醒似的,没有风却很凉,每一片树叶都低垂着,像闭着的眼睛。老街的石板路泛着轻微的光,小三轮像是一艘夜航船,在波光粼粼的河面驶过。每一家每一户都咬着牙关闭着门,门里的狗听到些许动静,却只是敷衍着低吠一两声,继续去做它的梦。

杨鹏程还在回味着刚才梦里骑车的快意,可吱吱呀呀的小三轮却怎么都使不上劲。除了自己,还有哪个初中生要受这种罪呢?隔三岔五地被胖丫头从被窝里揪出来,天不亮就去搬面粉,看机器,或者像今天这样,一家一家去送货。所以,他很盼望自家的生面店快点歇业。前几天,爸爸忽然在家庭会议上提出转让生面店,他第一个站起来表示赞成,根本没注意旁边爷爷和妈妈绷得难看的脸。

“杨氏生面店”可以说是爷爷的命根子,就像“柳家风筝”,是杨鹏程的好朋友柳建明的爷爷的命根子。

杨鹏程希望爷爷也是个做风筝的,这样他就可以带着各种造型奇特、工艺复杂的手工风筝到处显摆了。他可太喜欢柳爷爷做的风筝了,又轻巧又漂亮,还有各种各样奇特的造型,他总琢磨着哪天能去学着做一做。可是这杨氏生面店,除了满身满手的面粉,他找不到任何长处可以拿出来招摇,太没劲了。

远远地,他看到敏敏小吃店门口的灯已经亮了。敏敏阿姨正舀了一大瓢水往蒸锅里倒,炉子里的火映得半间屋子都红红的,暖暖的。另一个灶头上,一大摞蒸笼已热气氤氲,新鲜包子的肉菜香味,把杨鹏程的鼻子直拉过去。

敏敏阿姨看到杨鹏程,立刻调侃上了:“哟,今天少爷亲自送货。”

杨鹏程倒也大方:“本少爷今天体察民情!”

敏敏阿姨哈哈笑了:“杨少爷帮我把面条搬进屋子?”

“没问题,本少爷有的就是力气!”杨鹏程拎起装好面条的袋子就往屋里去,放在一张八仙桌上。几张桌子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切准备就绪,只是这个点儿还没有食客上门,安安静静。

杨鹏程来回几趟放好面条,骑上小三轮就走。敏敏阿姨在后边喊:“别急呀,包子还有两分钟!”

杨鹏程挥挥手:“不啦,本少爷回家喝鱼翅粥!”

杨鹏程接着又送了两家面条,回到家也才五点半。

他看看在轧面机前专注忙碌的胖丫头,到嘴边的抱怨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他知道,妈妈的身体里住着个从不出错的闹钟。十几年来,每天早上三点,妈妈的每一个器官就会准时苏醒。

有些画面太熟悉了,像电影一样在他眼前播放:

胖丫头麻利地穿衣起床,打开木板铺门,仔仔细细清扫屋前屋后,接下来是称量面粉,再慢慢倒入机器上面的方斗里,按比例加几勺水、一点盐,有时候还有鸡蛋,或者别的东西,最后合上电闸,原本安静的店铺就忽然间热闹起来。轧面机轰隆轰隆地欢唱着,白色面团在长长的不锈钢槽里来来回回奔忙。接下来是个轻省活儿,胖丫头拿个装了面粉的小布包,不时地往传送带里的面饼上扑点粉,像给小姑娘化妆,均匀又细致,面饼因了这一层霜,果然越加娇嫩起来。新开袋的面粉有一种特殊的清香,伴着凌晨街面清爽又冷冽的微风,再夹杂着轧面机散发的一点点机油味,杨鹏程知道,这是胖丫头最喜欢闻的味道。

面粉一遍一遍轧成软而薄的面饼后,就只有最后一道工序——摘面了。其实机器有个切面丝刀,是可以自动切割的,但胖丫头总是觉得长度不够恰当,干脆就把这一部分设定关了,手工摘面。

她在机器前方放一个大而圆的扁篮,等着辫子一样的面条顺滑地梳出来。她左手向右一把抓住面条,右手在上方再向左一抓,两手往两个方向轻轻使劲,面条就按自己想要的长度摘下来了。一把,一把,又一把,无数无数把,她的动作轻缓又柔韧,简直像在舞蹈。这动作实在是太熟练了,她做起来真是驾轻就熟,杨鹏程有回还拿尺子量了量,发现每一把面条的长度差距,最多也不过几毫米。

放学回来,杨鹏程看到爷爷坐在面店角落里,闷头抽烟。

胖丫头正在晒面。每天轧好的面,如果有余下来,就得立刻晒起来。当天新轧的面条只有团起来晒,色泽才好,味道才香。如果是隔天晚上做的,放到第二天,口味就完全不同了。如果当天没有阳光,就得启用几个大功率风扇,一直一直吹。连日阴雨的话,还要动用到烘干机。

杨鹏程放下书包,也帮妈妈晒起来。脚边的狗子过来凑热闹,他就把零碎的面屑扔进它的嘴里,连狗子都特别喜欢自家的面,一直在脚边绕来绕去。

妈妈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对杨鹏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杨鹏程立刻猜出来了,肯定是爸爸又来过了,又和爷爷争执过了。

最近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了。爸爸对这个生面店的意见由来已久,他觉得这老古董早就该丢弃了,一家子起早贪黑的,又吃力又赚不到多少钱,现在爷爷的身体也不行了,只能打打下手,全靠胖丫头一个人撑着。来不及的时候,胖丫头也想扯爸爸起来帮个忙,他可是烦透了,理也不想理的,他现在甚至连店门都不愿意进了。

爸爸总是开个车子风风火火来来往往,好像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生意。每每喝得醉醺醺地回来,就在爷爷和妈妈面前指点江山:“听听!就这吵死人的机器!快点,当废铁卖了算了!一斤水面才卖几块钱,一袋干面,要端进端出晒多少个日头,才不过二十块!什么时候才能发家致富?每天半夜三更就要起来摸鬼,这是人过的日脚?”

爷爷有回实在忍不住,抄起面辊子把爸爸打出去:“你个忘本的小赤佬!这爿生面店,是我老爹,你爷爷,十三岁开始做学徒,一点点辛辛苦苦开起来的,这老街上的老招牌,我不能让它败在我的手上!你以为买台机器就能做出好面?以为谁都能做出这等好面?这街前街后,谁不知道我们杨家的面好?谁不是非杨家出品的生面不吃?哪个小吃店面馆不是来我家进面条?你以为做个生意全靠投机取巧?夹个皮包满处转就能发大财?做你个大头梦!”

爸爸骂骂咧咧地开着车跑了,爷爷回过头唉声叹气,对胖丫头说:“小赤佬也有说对的地方,这生活真的太苦了。我老了,做不动了,生了个浑身懒筋的儿子,可就苦了丫头你了。”

胖丫头倒也并不以为苦。

她有着很多老年人喜欢的敦厚长相,圆脸圆眼,浓眉小嘴,高大结实,风风火火。杨鹏程曾在被揪耳朵的时刻哀叹,妈妈的力气也实在太大了!能不能温柔点呀?当初爸爸是什么眼神嘛,居然愿意娶这个母老虎!

这个“母老虎”会挥手拍一下自己的大腿,裤子上立刻两个大白手印:“要不是你爸家里有这爿面店,当初我还不乐意嫁过来呢!”

是啊,想起做姑娘时,跟着父母兄弟在十来亩水田里刨食的艰辛日子,她嫁到了街上,拥有了自己的店,再也不用风里来雨里去,除了偶尔搬一搬百来斤的面粉袋外,再没有什么太重的体力活,她实在是太知足了。

胖丫头是个实在的丫头,干活从不惜力。她刚嫁进来的时候,轧面的工序里还常常需要手摇,她总是会把摇把甩得飞快——快有快的好处,惯性大就更省力嘛。

爸爸看中她的,恐怕就是她的敦厚,还有这一身花不完的力气。他被这生面店羁押太久,特别想找个人来替换自己。当然,胖丫头年轻的时候也是可爱的,他们也有过很甜蜜的时光。

八年前,爷爷就把整个店都交给她来掌管,自己退居二线了。她做得多好啊,从不偷工减料,也从不克扣斤两,每一份原材料都品质上佳,每一道工序都严格执行,再加上她性格直爽好相处,如今的“杨氏生面店”生意是越来越好了。

胖丫头不觉得苦,但这生面店的营生大概确实还是苦的。不然的话,店里也尝试着招工人帮忙,那些打工的小伙子为啥一个也留不住呢?空有一身的精壮肌肉,明明给人感觉会是干活的好手,可是呢?早上总也喊不起来,在耳边敲锣都起不来,工资给得再高也没用,每一个干不了半个月就走人了。

对于年轻人来说,每天凌晨起床大约是天下最困难的事了。

然而爸爸铁了心,过几天居然领了两个人回家,直接商讨转店的事了。

这回爸爸态度非常好。他对爷爷说:“你年纪大了,到了该享福的时候了,真的应该歇歇了。”又对妈妈说:“你嫁到我家,还没有睡过一个通夜觉,我对不起你。我要你每天可以睡到自然醒,像别人家的女人一样,可以去逛街搓麻将。”

来转店的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样子也很真诚。说是绝不改店名,仍然会叫“杨氏生面店”,会认认真真做生意,不将牌子砸掉。他们说是因为儿子媳妇好吃懒做,想弄个店来牢牢他们,只要肯苦,不管怎样也能挣口饭吃。

“弄个店牢牢他们?”爷爷“嗤”地冷笑了一下,转身问爸爸,“你被牢住了吗?”

爸爸赶紧制止爷爷:“哎呀,我有别的事做!”

爷爷说:“也好,就依你,转店。”

爸爸和来人喜出望外。

爷爷说:“那么,我和胖丫头从此没事做了,天天只要吃饱睡,睡醒吃啦?你准备一月给多少家用,我们好享福啊!”

爸爸开始支支吾吾:“这个……我们慢慢商量,家里不是还有存款嘛。”

见爷爷又要操起面辊子,胖丫头赶紧拉住了他。向来火爆性子的胖丫头,这会儿倒是心平气和:“这样吧,让你家儿子媳妇来我家店里先做一个月,熬得过呢就转,我也正好可以歇一歇,就当放个假。”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双方讲定,以一月为期,只要那家儿子媳妇能做下来,就转给他们。

杨鹏程正好放学回来,听到了他们的商讨结果,他心里“咦”了一下,再看看爷爷和妈妈的脸色,是笃定的,还有着一点不屑,杨鹏程想了想,也觉得爸爸肯定是白忙乎一场。

“杨氏生面店”这个招牌,在杨鹏程的心里是没啥分量的。尤其在被从梦中喊醒的时刻,他立场坚定地站在了爸爸一边。

他不大理解爷爷。就算这是太爷爷传下来的,又有什么了不起呢?也不是什么多高级多难学的手艺,又没有什么艺术价值,没什么传承的必要。再说了,几十年几百年前的好多东西,那么缓慢的制作过程,太过费时费力,不也都被时代抛弃了吗?你看电视上,很多祖上传下的手工艺,还是什么非物质文化遗产呢,比做个生面高级得多,做的人不也越来越少了吗?

柳爷爷的风筝,做得那么漂亮,他也在愁没人跟他学呢。柳建明的爸妈对做风筝完全没兴趣,柳建明也根本不在乎。是啊,现在要放风筝,去店里买一个现成的,支架是塑料的,色彩是鲜艳的,花样也是繁多的,还随时随地就能飞上天去。谁还愿意去竹园里找根细竹子,用小刀一点点劈成篾条,再到火上去烤成自己想要的弧度,然后扎起来,糊上纸,一笔一笔描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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