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养过三只狗
作者: 熊威
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里有一个好多年不开口说话的男孩,一夜之间变成了话痨,滔滔不绝地讲了三天三夜……我就像这个男孩,在一个冬天,用几乎是无意识流淌而出的文字记录下了关于哥哥的回忆。就让文字为我们分担那些不敢触及的情感,让它们活在我们心里、活在文字里吧。
——熊威
1. 阿黄
大姨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比我大四岁,属狗。他从小和外婆一起住,因为大姨和姨父常年在外做生意。
我妈说,凯凯哥哥一个人很孤单的,我们多去陪陪他,给他一些关爱。
那时我家还没买车,我妈就带我坐出租车去乡下的外婆家,在郑巷大花坛下车。下了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向哥哥的房间,那里有《神奇宝贝》《艾斯奥特曼》的碟片,有《火力少年王》里的溜溜球,一个叫“极速龙球”,一个叫“速度之魔”,还有《七龙珠》漫画,整整四十二卷,哥哥全买齐了。
而我呢?我家一本漫画都没有,因为妈妈不让我看。我只能去书城,把被别人翻得旧旧的《七龙珠》夹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看。我才是应该被关爱的小孩啊!
哥哥十一岁那年,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条流浪狗,黄毛,尾巴黑黑的,耳朵尖尖的。哥哥翻出自己穿不下的棉衣棉裤,在雨棚下给它搭了个小窝。我也抱来自己的旧毛裤,入股了阿黄的小窝。
阿黄特别聪明。哥哥说“坐下”,阿黄就坐下。哥哥说“转圈”,阿黄就转圈。我说:“坐下,坐下,坐下!”阿黄动都不动。唉,白搭了一条裤子!
阿黄还拥有看家的技能。有一回,隔壁的阿瓜来收废品,和外婆讲价钱,阿黄一声不吭地趴在一边晒太阳。后来,外婆带我和哥哥去市场买无骨鸡柳,阿瓜回来取秤砣,阿黄认定他是小偷,又叫又跳,死活不让他进家门。
阿瓜只好干等着。等外婆带我们回了家,他才拿回自己的秤砣。
我从没见过这样机灵的狗。有一天,我翻《神奇宝贝图鉴》,翻到卡蒂狗,技能是威吓,属性是炎……简直和阿黄一模一样嘛!我顿时对哥哥肃然起敬,用专业的话讲,他已经成了一名神奇宝贝训练师了,只要收集到一块火之石,阿黄就会进化成风速狗。
我愈发觉得世界不公平了。我养过一只叫“烤鸡翅”的小鸟,可它不会学人说话。我计划了好多天,终于把它救出笼子,没想到它不会飞,蹦得还没有我高。爷爷把它抓回笼子,特意加固了笼子。后来它死了,被奶奶丢进了垃圾桶。我还养过一条黑色的金鱼,它只有一只眼睛。我老是做噩梦,梦见它在我手心打滚,可我怎么也找不到鱼缸。我每天给它喂吃的,可它还是死了,被奶奶丢进了垃圾桶……
我花了一个寒假的时间和阿黄培养感情。大年三十那天,妈妈带我去吃肯德基。我把一只新奥尔良烤翅揣在口袋里,下午带到外婆家喂阿黄吃。我站在一边,看着它把骨头嚼得咔咔响,馋得猛咽口水。阿黄终于被我感动,肯让我搂搂脖子、顺顺毛,还给我表演了转圈圈。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狂笑三声,满脑子都是风速狗跟着我逛街的画面……这时,哥哥从房间走出来,阿黄立刻迎了上去,头也不回。
妈妈跟在哥哥后面,说过年了,要带哥哥去镇上买几件新衣服。
那天晚上,我们在外婆家吃年夜饭。我们一家三口,阿舅一家三口,加上外公外婆和哥哥,一共九个人。我突然发现大姨和姨父没来吃饭,就问妈妈他们去哪儿了。
妈妈凑过来,用很小的声音告诉我:“你大姨和姨父最近忙着呢。”
“忙什么?”
“你大姨和姨父在甘肃开了一家超市。过年了,超市的生意最好了,他们就没回来。”
我回忆了一下,只记得大姨有一根黑黑的麻花辫,姨父呢?没印象了。
妈妈喂我吃了一碗汤圆。汤圆是芝麻馅的,热腾腾的,香香的,我吃得肚皮都要撑破了,可妈妈又盛了一碗。我连忙说吃不下了,妈妈说你想得美,这是给你哥盛的,你给他端到房间里去。
我端着汤圆,走到哥哥的房间门口,喊哥哥给我开门。哥哥好半天不应我。我趴在门缝上往里瞧,看见哥哥把阿黄放在腿上,凑得近近的,一边给它梳毛,一边和它说着什么。
我听不清,但我发现哥哥的眼睛红红的,就用力踢踢门,问他怎么了。
哥哥给我开了门,拿手背抹抹脸,说眼睛里进狗毛了。
晚上,我和哥哥睡一张床。妈妈打来热水,要给我们洗脚。
哥哥脱了袜子,迟迟不肯把脚伸进热水里。
“阿姨给你洗脚,和妈妈给你洗脚是一样的。”妈妈笑着说。
“就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一旁帮腔。
他低下头,说:“阿姨,你要真是我妈妈就好了。”
我突然觉得心里酸酸的,想抱抱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就去抱角落里的阿黄。它一直缩在那里,眼珠子湿湿的,亮亮的,抱起来热烘烘的,有一股泥土的味道。
没想到,第二天我就被它咬了。
那时,我敏锐地觉察到,隔壁家的阿兵趴在墙上,想要拿弹弓射阿黄,就赶紧去推它的屁股,告诉它快跑啊!阿黄却噌地转过头,冲着我就是一口,真是狗咬吕洞宾!从此我一看见狗就有点儿害怕。
外婆知道了,拿扫帚打阿黄,骂它畜生。哥哥舍不得打阿黄,把《神奇宝贝》的碟片塞给我,让我拿回家看。昨天我问他要,他不肯,因为我那时候有个坏习惯,拿了别人的东西总忘记还。
2. 小黑
有一天,阿黄去街上玩,被狗贩子拐走了,再没回来。听外婆说,哥哥偷偷哭了好几天。
那年哥哥十五岁,下巴冒出了胡须,嗓音越来越低沉,干的事也越来越酷了,比方说,和隔壁的阿兵去游戏厅打桌球,坐在副驾驶上陪阿舅一起跑长途,去镇上的舞房里跳街舞,还上了电视。
最重要的是,他拥有了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尽管我妈再三反对,大姨和姨父还是给他买了。每次我爸开车带我和妈妈到外婆家,下了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哥哥的房间,伸长了脖子,看他和隔壁家的阿兵一起玩《梦幻西游》,玩《合金弹头》,玩《街头霸王》。
有一次,外婆走进房间,见我在一边站着,连个坐的凳子都没有,就跟哥哥说:“让弟弟也玩会儿嘛!”
我战战兢兢地坐在电脑桌前,笨手笨脚的,不是按错键就是放错技能,一会儿就出局了。
“这么简单都不会?”我听见阿兵嘀咕。
“我弟还小嘛。”哥哥笑着说。然后他把难度等级调低,问我:“再来一局?”
说好了一人一局,怎么能让着我呢?还降低难度,瞧不起谁呢!我更难受了,红着脸站到一边,轮到我也不玩了。
后来,阿舅来敲门。他刚钓鱼回来,让哥哥去帮忙拎水桶。这是个挽回面子的好机会,我立刻说:“我也去!”
阿舅的汽车停在路边。后备厢一打开,我就抢着搬东西。阿舅递过来一水桶的泥鳅,密密麻麻的,散发出浓浓的腥味。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时,耳边突然炸起打雷一样响的狗叫,我手一软,泥鳅洒了一马路。
我慌忙转过头,一只黑漆漆的大狗正恶狠狠地看着我。哥哥拦在我面前,大狗立刻不叫了,尾巴摇啊摇。后来我才知道它也是哥哥捡来的流浪狗,叫小黑,平时都拴在阿黄的窝里,免得出去乱跑,又被狗贩子盯上。
哥哥把泥鳅捡进桶里,和阿舅一起拎回家,还修好了那根用来拴小黑的链子。
他指着我对小黑说:“自己人,自己人!不许叫了!”小黑不听,一看见我就叫个不停。和阿黄比起来,它简直太笨了。
外婆生气了,把它撵到家门口的鸡圈后面,用链子拴住。这下终于消停了。
吃晚饭的时候,阿舅一个劲儿地拿我开玩笑:“真的是读书读傻了!”“这个木头脑袋只能读书了!”
妈妈一个劲儿地帮我打圆场。
我没吭声,心里不服气,又不想跟阿舅一般见识。
“男孩子光会读书没用!”“男孩子就要野一点嘛!”
阿舅一说这话,我就想起哥哥小时候光着膀子,在排水沟里捞泥鳅、在稻田里捉蜻蜓、在房子后面的河里钓龙虾,晒得黑黝黝的样子。而我就是他嘴里的“城里的小孩”,整天坐在空调房里,“娇滴滴得像朵花儿似的”。
这话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整天坐在空调房里,因为我上午学油画,下午学英语,晚上还要学奥数。可你别忘了,上一回我摔断了右手,医生给骨头复位的时候我可是一声没哭。后来,我还带伤跑完了校运会的男子四百米比赛。我一点儿都不娇滴滴。
可是,我又打心里佩服我哥,甚至有点儿嫉妒。
和他比起来,我一下子就矮了一截。我哥会侧手翻、前空翻,篮球打得好,街舞跳得好,唱歌也好听,能把腕力器全部折起来,能把《梦幻西游》的角色练到满级,柜子里还有女孩子送他的大头贴和项链呢。而我打篮球的时候会被球砸,唱起歌来五音不全,四肢出了名的不协调,做广播体操像个笨狗熊,只会一个劲儿地读书,读啊读,终于考上了镇子里最好的私立中学,可班上的女孩子都觉得,成绩好一点儿都不酷啊!
还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和别人说。学校要求我们住宿,一礼拜才能回一次家。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整整一个礼拜没法见到妈妈。开学以后的第一个双休日,我见到妈妈的时候还哭鼻子了。而我哥一年只见大姨一两次,真是比我独立多了。
吃过晚饭,爸爸妈妈和阿舅聊天。外婆见我一个人坐着出神,就把我拉到哥哥的房间,让我哥陪我玩。
我们看了半集《神奇宝贝》,阿兵走进来,问去不去游戏厅打桌球。
哥哥站起身,披上外套就要出去。我也跟着站起来,哥哥不让我去:“你太小了,不会玩。”
他们勾肩搭背,走了。
我偷偷跟在后头,眼看着哥哥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不见了。我一个人走回外婆家,摸黑打开大门。
一声狗叫在黑暗里炸开,是小黑。我的心猛地一跳。
“傻狗!傻狗!”
我冲着眼前的黑暗大吼大叫,痛苦和愤怒在眼睛里燃烧。
3. 三三
三三在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也是哥哥养的第三只狗,所以叫三三。
三三出生的那年,哥哥十九岁,刚读大学。
三三是我的一个朋友抱来的,说是给在家养病的哥哥做个伴。
它就像跟屁虫一样,一直跟在哥哥的脚脖子后面,远看好像脚脖子上长了一团雪白的蒲公英。
和小黑比起来,三三小巧玲珑、聪明伶俐。哥哥说:“坐!”三三就坐下。哥哥说:“接骨头!”三三就蹦起来接骨头。哥哥往院子里扔个皮球,三三就一阵飞跑,把球衔回来。
我在旁边看得哈哈笑。
那时我读高一,个头已经赶上哥哥了。他也终于把我当作大孩子了,告诉我刮胡子之前要用热毛巾敷一敷脸,去操场做早操的时候要穿厚一点的鞋子,这样才能排到队尾的位置,隔壁班的女孩就会多看我几眼,还要记得跟理发师说,刘海剪短一点,我露出额头比较帅气。
我转头看他。因为是冬天,他戴了一顶黑色的老头帽。老头帽是我买给他的。如果摘掉帽子,你会看见一头短短的头发。一年前的他还留着一头染成棕色的长发,两边让我羡慕的长鬓角,他每天用梳子和吹风机细心打理。四个月前,为了动手术,他剃了个光头。
天气冷,头发长得慢,没法遮住那道刺目的伤疤。那是一条很长的伤疤,从哥哥的头顶一直斜斜地伸到耳朵后面。
四个月前,也就是七月初的一天,哥哥突然闹头疼,一开始以为是中暑,让外婆给他刮痧,没想到第二天还是头疼,疼得厉害,去镇上的医院一检查,发现脑袋里长了一颗肿瘤。
那一天,接到外婆电话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正在西湖边拍照。就在前不久,我考上了镇里最好的高中。傍晚,雨下得很大,台阶上的积水像瀑布一样流下来。我们好不容易挤上去火车站的公交车,坐晚班车回家。
第二天,全家人带哥哥去人民医院。做完核磁共振,医生一看结果就摇头。
第三天,我见到了大姨和姨父。听说他们是连夜开车赶回来的。大姨的麻花辫乱乱的。姨父皱着眉头,不停地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