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路之人
作者: 小鸮列维奇
1
我迟到了,但这不能怪我。过去两个月里,我已经习惯了抄近道上下班,哪想到今天早上,那条小巷突然就消失了呢?
“活该。”阿卢幸灾乐祸地评论,“谁叫你不关注《每日道路实况》?”
我一路狂奔冲进办公室,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呼……松庄二巷是……呼……季节型的迁徙街道,现在还没到它的迁徙季,明明不应该移动的!再说,道路实况只播报主要街道,这种小巷根本查不到!”
阿卢低头摆弄了一会儿手机,“瞎说,这一条就是——‘松庄二巷于昨夜十一时消失,今日凌晨出现在新城区。短距离移动,原因不明,无破坏痕迹’。”
按下办公室电脑的开机键,我向阿卢举手投降,“您厉害,您英明,您批评得都对。”
理论上,阿卢当然是对的,我应该在每次出门之前查询道路实况、规划安全路线,诸如此类。
实际上,当你一早起床,头昏脑涨,而且发现自己马上就要迟到的时候,你真的会有耐心翻阅十几条道路新闻推送吗?
——人人都有侥幸心理,也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刻。如果不是这样,我这份工作就不会存在了。
移动鼠标,我打开了官方邮箱里的第一封邮件:
致:S城活动街道失物寻回处
我的汽车丢了,型号为×××,车牌号××-××××。丢失时间是昨天下午五点左右,位置大约在南虹路136号对面,最多偏差一两百米吧。
我昨天把车停在了一个路口靠里面的位置,下车去杂货店买东西,走开了总共十分钟不到,就找不到那个路口和我的车了。汽车装的定位器没信号。我查了最近半个月的《每日道路实况》,全都没提到那附近有活动街道。
那条路的路面是水泥的,大约四米宽吧。两旁都是水泥砖墙,看起来有些年头,墙面剥落了很多,墙上有爬山虎但不密集。我在路口闻到一股怪味儿,有点臭,不确定是不是那条路发出来的。
找回汽车对我非常重要,我很着急,求尽快回复。拜托了!
我连上了数据库,依据发信人描述中的几个特征进行检索。其实,我对结果已经有所预料了,稀疏的爬山虎、臭味、剥落的墙面,这些关键词勾起了我上学时的回忆。
【共有1条符合条件的检索结果:1.绿山路(SG0028)】
果然!我满怀着对失主的同情叹了口气。绿山路,一条流浪型的街道,它是《活动街道生态学》课本上的一则经典案例。自从三十八年前,绿山路在领地争夺中落败并受到重创(观察到显著墙面损伤,伴生植物凋零),它的行踪就变得飘忽不定,目击记录迄今已涉及了八座城市。最糟糕的是,绿山路每隔数月才出现一次,每次只稳定三个小时到两天左右的时间。
看来,昨天绿山路在我们S城停留了短暂的几个小时,还没被《每日道路实况》记录就又消失了——捎带着一辆汽车。
我写了一封回信,介绍了我的推测,然后往信息系统里添加了一则条目。下次发现绿山路时,那座城市的失物寻回处会收到这位不幸车主的故事,但愿他们来得及在街道离开之前把汽车弄出来。
喏,有关侥幸心理与粗心大意,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只是停一下车、只是十分钟而已……可惜,贪图便利,就得冒风险。这世上,只有那些稳定的“死路”值得信任。
然后是第二封需要处理的邮件。这边的事情就轻松多了,不涉及什么重要的财物损失,只不过是一位摄影爱好者偶遇了一条“很有韵味的老式弄堂”,几天后又寻不着它了,想请我们查一查它的名字和编号,以及如何再次进入那条弄堂。
真是的,我们明明是“活动街道失物寻回处”!他难道漏看了“失物”两个字吗?我组织语言,准备彬彬有礼地建议他去咨询“有关部门”——但是,嗨,转念一想,反正是举手之劳。所以最后,我还是在数据库里搜索出几条接近他描述的街道,总结了一份包含名称、编号与行踪规律的邮件回复了他。
正当我揉揉眼睛,准备研究第三封邮件时,对面的阿卢突然大叫道:“老天!开玩笑的吧!”
我好奇地探过脑袋,只见阿卢死死盯着他的电脑屏幕,脸都快贴上去了,表情无比激动。
“嘿嘿,你猜咱们收到个什么委托?寻人!”
我忍不住皱眉,“寻人应该找警察,为什么要委托我们?”
我们明明只管因街道活动而丢失的物品,难道说……
“她拜托我们寻的,是一个被活动街道带走了的人。”
不可思议!开玩笑!这一定是假的!——这是我脑海中立即萌生出的念头。
众所周知,街道从不会在有行人的时候移动(我还记得,道路行为学的老师戏称之为“害羞定律”)。它们总是挑没有人在自己身上、旁观者也刚巧眨眼的那一瞬间消失,之后在某个正好被忽视的角度显现。某些特别急躁狂野的街道,比如绿山路,还会通过散发毒气或者抖落砖石等方式驱逐路人。
假如一个人走着走着,就有可能被脚下的道路传送到不知何地,那谁还敢出门?
“我知道,你肯定怀疑委托人弄错了,或者是在跟咱们开玩笑……”阿卢挠挠头,“但,她讲得真是煞有介事,玄乎极了!”
2
委托人白心语的故事是这样的:
她七八岁的时候,跟家人一起住在Z城的老城区。当时,她经常偷偷溜到两条街外的小超市里去买零食吃。
有一天,她在小超市门口遇到了另一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她往小区走,他也走同一条路,只落后她几米。
“干吗?你跟屁虫啊?”她凶了男孩一把。
男孩却叫屈,说他明明是要回家,“谁高兴当你的跟屁虫!”从男孩的话里,她听出男孩跟她住在同一个小区。
她一跺脚,干脆停在了原地,就是不让男孩跟在她后面。男孩则“嘁”了一声,忽然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不见了。
白心语耸耸肩,沿着熟悉的马路走回了小区。
让她没想到的是,她在小区里又见到了那个男孩,他这会儿正在玩皮球。
“你怎么进来的?为什么比我更快?”她忍不住问。
男孩炫耀说,因为他知道一条秘密近道。
就这样,白心语认识了男孩张凌,并得知了那条小路的存在。
从小白心语就被家长教育:要当心活动街道,不能一个人走小路、不能把东西留在路边……但那时,她并不觉得自己违反了规矩。张凌发誓说,那条小路一直都在,从没变动过;她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过那条路,都是跟着张凌一同去的。
那条小路的进出口又窄又不起眼,但到了中间段就变得十分宽敞,两旁还有花坛,甚至有一小块草地。男孩经常在那里玩皮球,白心语有时就找他一块儿玩——主要是因为,她觉得有个“秘密基地”非常酷。为了保持这个很酷的“秘密”,她没有告诉其他人关于这条小路的事情。
可是有一天,小路的气氛变得“不太对劲”。
白心语承认,她已经记不清具体细节了,似乎是小路显得比平时更阴暗,冷风一阵接一阵地刮,他们俩在草地上晃荡了一会儿之后,心里都莫名不安起来。
“我想回家了。”她说。张凌忙不迭点头。
于是他们沿着小路走——然后变成了跑。张凌在前,她跑得稍微慢一点。但出口就在眼前的时候,张凌抱着的皮球掉到了地上,他叫了一声,停下脚步要去捞球,而白心语没有放慢速度,所以她超过了张凌,直接跑了出来。
白心语站在小区里,喘了几口气,还没听到张凌追上来的脚步声。一转头,她发现背后是一堵完整的围墙,根本不见小路的出口。
环顾四周,她没有看见男孩的身影。她喊了几声张凌的名字,也无人应答。
心慌意乱地回家后,她想了好一会儿,明白过来,那一定是条活动街道。可张凌去哪了?
都说街道是不会带着人移动的,那么,张凌是改从另一端的路口出去了?但他为什么要突然反方向跑啊?
第二天,她没有见到张凌。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
她询问小区里其他几个认识的孩子,但他们纷纷表示不知道张凌这个人。
有一段时间,白心语把这件事放到了脑后,毕竟她跟张凌只认识了几个月,关系还算不上多深。也许他忽然不想跟她玩了,也许是被家长管束起来了、搬家了……然而,她始终未能完全忘怀。
她一遍遍地回忆张凌停步——她跑出小路——回头看的这一段记忆,一遍遍地思考,这么一小段时间,真的足够张凌穿过整条小路,从另一端出去吗?
今年,白心语已经长大,开始工作了。她下定决心,要找到张凌其人,彻底了结心中的这个疑问。
可是……
她走访了小区的旧住户,询问物业,联络附近小学那几届的学生,她在网上讲述这个故事,发动了寻人活动,也向警方寻求过帮助……无论是哪条途径,反馈给她的都是同一个结果:没有这个人。符合她回忆的男孩根本不存在。
3
我上网搜了搜,果真发现了相关话题,网络热度还很高。但随着时间流逝,因为找不到任何证据,越来越多的网友认为男孩张凌根本就是白心语小时候自己想象出来的朋友,是她搞混了幻想和现实记忆。甚至有人质疑她是不是编造出“街道吞人”来炒作的。
“就这?”我斜了眼阿卢,“网上不是说她一点切实证据都拿不出来吗?我看那个关于童年幻想朋友的分析挺有道理的……”
“说到证据——你猜她为什么今天突然委托我们?”
“少卖关子,有话快说。”
阿卢一摊手,“为了寻人,她最近一有空就到处走街串巷,盼着‘万一遇见那条小路’呢?这几天,她正好在咱们城出差。今儿个大清早,她散步的时候,据她说‘心底没来由地一动’,然后……一个皮球滚到了她脚边。”
他扳动电脑屏幕,让我也能看见上面显示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老式的旧皮球,已经瘪了,比较特别的是,皮球表面有一些划痕。
我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会儿,总算看出来,划痕歪歪扭扭地组成了两个字——张凌。
“等等,这……难道是那个小男孩的皮球?”我难以置信地问。
“委托人是这么说的。”阿卢点头,“据此,她相信那条小路出现在了S城。不过她还没找到,所以向我们求助。”
“不可能!隔了十几年,突然捡到当初的皮球?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说不定冥冥之中自有缘分。”
“假的,我不信。”我断然道。
“可这皮球很像模像样了。假如它是假的,那白心语就是在蓄意造假炒作。哎,你觉得她在造假吗?”
我一时语塞。读了四年道路生态学专业,我打心底不相信街道会带走一个活人,这违背了我们上百年的观察与实验结论;可我也看到了白心语在网上发布的帖子,平心而论,那些文字挺真诚的。怀疑她混淆了幻想与现实是一码事,直接指责她是个大骗子却是另一码事。
阿卢捏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提出了一个新角度:“不对,她是不是造假,关咱们什么事?咱们就只管找路。找不着——正常,那么多热心网友齐上阵,不也没成功?万一找到了——无论证明了她的故事是真还是假,咱们都能蹭一波热度,当个‘网红’啦,哈哈哈!到时,我就跟领导申请涨工资……”
“八字还没一撇呢,您倒先做起白日梦来了。”我挠了挠头。这事情哪有他说的那么轻松?
早就有人试图推断那条小路的名号。根据白心语的描述,有细致者在参考孩童的身高步长推算小路的具体尺寸,有博学者试图从模糊的回忆里归纳出花坛中草木的物种……可是,人们用尽无数方法、搜遍各大道路数据库,都找不到匹配的结果。即使那条小路真的存在,也肯定从没被官方登记过。
没有道路历史记录,没有行为规律总结,我和阿卢该怎么找?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整座S城都走个遍,然后向上天祈祷好运——一想到要走多少路,我的脸便拉长了。
但阿卢一旦燃起了热情,什么也拦不住他。这不,他一边念叨着“要战胜困难,不能被困难战胜”,一边拍着手,催促我快跟他一起出门,“走哇!咱们去实地考察吧!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