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什么的故事

我是一个普通的童话作家。不瞒你说，我目前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困难：不知道该写什么。于是，我在文档里打上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故事”这个标题。在写下这几个字之前，我压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写些什么。

“不知道啊。”我写下这几个字。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个很奇怪的声音。

哒哒。

什么声音？我朝四周张望。猫在窝里熟睡，鼻子上挂着一个鼻涕泡泡。鸟在笼子里打盹儿，连眼睛都没睁开。

哒哒哒。

声音再次出现，我终于找到了它的源头。

在我电脑桌旁边的窗户外面，站着一颗椭圆形的半透明小珠子，在日光下呈现出一种浅浅的蓝色。之所以说它“站”着，是因为它竖着立在窗台上，正在用自己的“脑袋”轻轻敲打我的窗户。

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凑近仔细观察，它的旁边没有小虫子，应该不是被搬过来的，当然也没有乌鸦，自然也不是谁家丢失的宝石。

“你好。”它突然说话了，“你在叫我吗？”

我吓得差点儿从凳子上摔下去。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居然开口说话了，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它的嘴在哪儿。

“你好。”它跳起来，用脑袋继续敲打我的窗户，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你……”我试图组织我的语言，“你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呀。”它用可爱的声音回答。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不知道呀。”它高兴地说，“我的名字就叫不知道。”

哦，原来“不知道”是它的名字，而且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那你为什么说我在叫你呢？”我反问。

“因为你刚才写了一句‘不知道啊’，难道不是在叫我吗？”它也反问。

“不不不。”我连忙摆手，“我说的‘不知道’，是不清楚、不明白的意思，不是你的名字。”

“哦，好吧。”它有点儿沮丧，“我以为你叫我，那我回家了。”

“你家在哪儿？”我突然对它产生了好奇。

“不知道。”它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回去？”

“不知道。”它还是摇头，“可能只要找到作家就行了。”

“作家？”我指着自己，“我勉强算是，你找我干什么？”

“你就是？”它跳起来，“那你快让我开花。”

开花？这又是什么意思？要开花首先得是一个种子，但它怎么看都不像种子，如果一定要说，它更接近于一颗玻璃珠子。

“你拿什么开花？”我问它。

“不知道。”它又陷入了沮丧，“但是我的朋友们都有一句口头禅‘要让灵感开花’，我以为开花了我就能回家。”

让灵感开花？我猛然一震，难道……这是一颗灵感？

“你是灵感吗？”我连忙问。

“不知道呀。”它还是这个回答。

虽然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万一它真的是一颗灵感呢？我打开窗户把它捞进来，当我摸到它的时候才发现，它看上去像玻璃的材质，实际上却是软的，甚至还有点儿香味，就像一颗柔软的蓝色水果糖。

这下，我更加确信这是一颗灵感，因为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会说话的蓝色水果糖。对于灵感枯竭的我来说，它简直是上天带给我的礼物，我必须让它开花，这样我就能收获一个很棒的故事。

“你要怎么才能开花呢？”我把它放在地上。

“不知道呀。”它往前跳了两步，突然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用力拍了一下。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猫醒来了。

“啪嗒”，它被一巴掌拍到墙面上，然后又弹到床沿上，再从床沿弹到衣柜上，就这样像个乒乓球那样弹到了客厅里。

“回来，你要去哪里？”我连忙追上去。

它一边弹，一边回答：“不——知——道——呀——”

好半天，我终于追到了“不知道”，并且严厉地批评了我的猫。我告诉猫，这是我重要的灵感，它绝不是一个玩具。当然，猫根本不会听。

为了避免“不知道”被猫带走，我只能拿出一个透明的糖罐子，在里面放上柔软的手帕，做了一个全封闭的小窝。

我打开盖子朝里面说：“如果我把你埋进土里，你会发芽吗？”

“不知道呀。”它晃动脑袋，“你试试看？”

反正我也写不出任何故事，不如就专心让它开花吧。于是，我网购了一批园艺工具，准备把“不知道”种下去。

三天后，快递员把一个大包裹送到我家，里面是我买的加仑盆、园艺土壤、小铲子和一个浇水壶。

首先要把园艺土壤放进盆里，然后在上面戳一个深度足够的小洞，接着，要把种子丢进去。

“不知道。”我呼唤它的名字，“你自己进去吧，我手笨，怕弄疼你。”

“不知道”从小窝里弹出来，跳到加仑盆上面，趴在小洞附近往下看。

“好高呀。”它声音有点儿抖。

“那你怎么爬到我家窗户上的？我家可是二十楼。”

“对哦。”它恍然大悟。

看来，这颗灵感有点儿笨。笨就笨吧，总比没有故事来得好。

“不知道”在洞口边上做了一会儿热身运动，打算一个冲刺跳进去，结果还没开始冲刺，脚下突然一滑。我听见“哎呀”一声，它就掉到洞里面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我听见土壤里面传来遥远的声音。

“好啦，你把我埋起来吧，我要开花啦。”

我连忙把园艺土埋好，浇上足量的水和肥料，静静等待它发芽。

每一天，我都要用指头敲敲加仑盆，在外面问上一句：“你发芽了吗？”

“不知道。”它总是这样回答我。

“那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土里面挺暖和的。”

在重复了一个月这样的对话以后，我终于忍不住挖开园艺土，看看它到底有没有发芽。“不知道”正躺在里面呼呼大睡，被我戳了好几下才迷迷糊糊醒来。

“还睡，发芽了吗？”我质问它。

“发了吗？”它站起来问我。

“不知道”依旧光秃秃的，像个玻璃珠子。尽管我这一个月尽心尽力地照顾它，它还是没有发芽。我有点儿沮丧，可能我这辈子再也写不出好看的故事了。

“你别难过。”它第一次鼓励我，“也有可能我不需要土壤呢？你看，有的花就长在水里。”

那倒也是，它算是提醒了我。于是，我网购了一个新的鱼缸、一条金鱼和一瓶液体肥料，然后把“不知道”扔了进去。扑通一声，它就沉到了底。这幅画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我养的是一条金鱼，而它只是一颗装饰用的彩色小石头。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每天都给它添加足量的液体肥料。因为是透明的鱼缸，可以很直观地看到它的生长状况。一个星期后，“不知道”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鱼缸里只剩下一条鱼。

不用说我也能猜到怎么回事，于是找来我家的猫，在它的协助下命令金鱼把“不知道”吐了出来。

“喂，你还活着吗？”我轻轻地戳它的肚子。

好半天，它才动了动，迷迷糊糊打了个哈欠，“我发芽了吗？”

这颗小小的珠子在水流的冲刷下越发透亮，比任何水晶和月光石都要美丽，但除此之外完全没有改变。我越发绝望，这颗灵感肯定开不了花了。

“说不定是因为这儿太冷了呢？”它突然说，“我问过金鱼，它说有一种鱼叫热带鱼，只能在温暖的地方生活，会不会我也是一颗热带种子呢？”

我当然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热带植物，可我还没听说过有“热带灵感”。但我除了碰运气，还能怎么办呢？很快，冬天的第一场雪就落下来了，在城市结冰之前，我寄养了我的宠物们，然后订了一张去往南方的机票。

南方靠海的城市异常温暖，就好像我只是打了个盹儿，时间就突然飞驰到了夏天。我脱掉笨重的羽绒服和棉裤，换上漂亮的沙滩裙，坐在沙滩上一个劲往盒子里装沙子。我得装满满一盒潮湿的沙子，然后把“不知道”埋进去，接着每天在海滩上晒太阳，这样它说不定真的能够开花结果。

虽然我忙得焦头烂额，可“不知道”好像完全不担心，它对于自己会不会开花，或者能不能回家这件事毫不在意，就像漂浮在海面上的水藻那样随遇而安。

“你不玩儿吗？”它一边玩沙子一边问我。

“我没有时间玩，我在给你找合适的沙子。”我有点儿生气。

“这里到处都是沙子，你可以先玩一玩。”它把沙子推到我旁边，“你看，它们好软呀，被太阳晒成了金色。”

“我没时间欣赏这些。”

“为什么？大海这么好看，为什么不看呢？”它歪着脑袋。

“因为我写不出好看的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才叫好看的故事？”

这可难倒我了，我想了很久，非常官方地回答它：“能够让大家都喜欢的故事就是好看的故事。”

“那你自己喜欢吗？”它问我，“你写的时候，自己开心吗？你有时候坐在电脑边上，眉头会皱成这——样。”

我低头看它，它似乎在学我，可它没有眼睛鼻子，当然也没有什么“眉头”，因此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想笑。

“我写故事的时候都是这么严肃的吗？”我问它。

“不知道”晃了晃脑袋，“有时候会有很开心的表情，那个时候你写的故事就很有趣，我很喜欢。”

“你喜欢有什么用。”我弹了它一下，不让它看到我上扬的嘴角。

它“啪嗒”一下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昂着脑袋对我说：“要不然这样吧，你陪我玩一会儿沙子，再把我埋起来。这么好看的风景，如果不能玩儿就太可惜啦。”

“行吧。”我答应了这个提议，放弃了挖沙子的工作，开始陪它玩儿。

“不知道”在我脚边高高兴兴地推沙子，沙地上留下一行浅浅的脚印。我把更多的沙子推向它，用力固定好，然后它就钻进去打洞，我们的配合非常默契。两个小时之后，一座漂亮的城堡就出现在我面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阳光已经改变了颜色，从先前的金色变成了令人伤感的橘红色，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时间已经临近黄昏，太阳马上就要落下去了。

海边的日落和城市里的大不一样。城市里的高楼就像连绵不绝的大山，太阳经常挂在楼顶上、屋檐上，或者一根狗尾巴草上。海边的日落要更加盛大，更加宽广，同时又更加忧伤。

天空是五颜六色的。视线的尽头是黯淡的灰蓝色，接近太阳的部分是炽热的橙红色，然后是明亮的粉色、冷静的蓝色，然后又是明亮的粉色。像羽绒一样的云飘浮在天空上，随着海浪缓缓流淌。人们渐渐散去，沙滩广播里放着安静的歌。

我坐在沙子堆成的城堡边上，城堡顶端是被晚霞染成红色的“不知道”。这是一幅神奇的画面，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一颗灵感坐在一起，静静地看完整场落日。但不知为何，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我竟然有点儿感动。

“不知道”似乎很高兴，兴奋地站起来，朝着夕阳欢呼雀跃。

“我有世界上最大的城堡！我要发芽啦！”

“你有世界上最大的城堡！”我也高兴地喊，“你要发芽啦！”

哗啦！

一阵海浪猛烈地拍在城堡上，把它拍成了一摊湿润的沙子。

“涨潮了！”有人惊恐地喊道，“有个孩子被海浪卷走了！”

我抬头一看，不远处的海面上的确有一个孩子，她被浪潮卷住，怎么也游不到岸边。我立即脱掉凉鞋，扑通一声跳进海里。海水保留着太阳的余温，还有一丝温度，咸咸的海水钻进我的嘴里。海浪比平时更加凶猛，我的心脏飞快地跳起来。

“抓住我！”我朝孩子伸出手，她哭着抱住了我的胳膊。

没过多久，更多人跳进了海里，朝我们游过来。

当我们终于带着孩子回到沙滩上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四周有点儿冷，我连忙穿好凉鞋去收拾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