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有片“故事林”
作者: 童欣在我童年的夏日回忆里,总少不了外公家的庭院。
那时,父母工作繁忙,每到我放暑假的时候,他们都会把我送到乡下的外公外婆家。彼时小小的我最爱在清风鸣蝉中跟着村里的孩子们一起摔泥巴、斗百草、捉蛐蛐,探索田间野趣。夏日的晚风总是夹着袅袅炊烟,一阵阵地催促着我们归家。外婆会将做好的饭菜摆在庭院里的小饭桌上,我们就在习习的凉风中吃晚餐,吃完后继续坐在庭院里纳凉。
外公家的庭院是端正的方形,中间坐落着两层楼高的小屋。小屋将庭院分割成左右两侧,左侧是外公的树林,右侧是外婆的菜园。菜园边就是厨房,厨房到大门之间是用木架搭的遮阳棚,上面蔓延着郁郁葱葱的葡萄藤。
在不想出门的日子里,我总是喜欢坐在庭院里看外公打理他的树林。外公将这片树林称为“故事林”。我好奇地问外公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外公便一边侍弄着他的树,一边把树的故事一一说给我听。
树林里种得最多的是柚子树,那是老家村里每门每户必备的“经典款”。每到秋冬季,家里总能收获许多柚子。柚子耐放,就算放了很久,剥出来的果肉也是清香甘甜、水分十足的,每次吃的时候,妈妈都会笑着说吃到了家的味道。
夏季的柚子树就像一把把绿色的大伞,抵挡着炽热的太阳,同时又吸收着阳光赠予的营养,结果一不小心就营养过剩了,总是需要修剪枝条,这时外公就会拿着一把园艺大剪刀,对着枝叶“咔嚓咔嚓”地剪。过密的新梢是一定要剪掉的,否则就会和挂果的枝条争抢营养;病虫枝也不能留,否则会影响结果……外公就这样一边修枝一边絮叨,用柚子树的现身说法,教会我“当断则断”的人生道理。
长大后的我面对着一份不喜欢的工作,时常感到痛苦不堪。在夜深人静之时,我的眼前恍然浮现出外公拿着大剪刀修剪枝条的身影,于是干脆利落地离职,选择重新出发,走自己想走的路。
柚子树前还有两棵较矮的枇杷树,外公戏称这是我的“妈妈树”,因为这是他专门为我妈妈栽种的。妈妈念大学那会儿考去了江南水乡,校园里就有一片枇杷林,从没吃过枇杷的妈妈爱上了那酸甜可口的味道,甚至萌生了留在那儿工作的念头。
后来,身为独生女的妈妈还是回家乡就业了。外公退休后回乡下建房,特地去买了两棵枇杷树苗栽在庭院里,以慰妈妈对枇杷的“相思之苦”。枇杷树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对环境的要求较高,也不知外公使了什么法子,竟真的让枇杷树存活了下来,到了初夏时节还能结些金黄的果子。
每到端午节假期,妈妈便会回家摘一串枇杷果来吃,我觉得它又酸又涩,妈妈和外公却坚称其甜美无比,我一度怀疑到底是谁的味觉出了问题。直到后来,阅历逐渐丰富的我才慢慢领悟,有一种“罔顾事实”的修辞,叫“父女情深”。
庭院一角还种着一棵桂花树,这是外公特意为外婆栽植的,因为外婆的名字就叫“桂花”。临近暑假收尾的日子里,淡黄色的桂花一簇簇地挂满枝头,庭院里弥漫着扑鼻的香气。那时,那个叫“暑假作业”的魔咒将所有的小朋友拘在家中写作业,我也不例外,外公便也陪着我,坐在遮阳棚底下,就着桂花的香气写写画画。我曾好奇外公写的是什么,瞥过脑袋去瞧,但外公的笔记本里满是潦草的字块,我根本看不懂。
升到小学高年级之后,我的暑假作业里多了一项写日记的任务,我咬着笔杆苦思冥想,憋不出除“今天天气晴朗”之外的句子。外公便去房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剪报本给我看,说是给我找灵感。我从头翻到尾,里面贴的全都是外公写的文字,嗅起来似乎仍带着桂花味,那味道熏陶着我,让我在之后的求学岁月里都不再为写作犯愁。
我问外公庭院里有没有为他自己种的树,外公指了指果树后面的一排细竹林,笑着说:“苏东坡曾经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风吹过,竹林簌簌作响,仿佛在夸赞外公的品位。
外公最爱竹,曾写过不少与竹有关的故事,也常以“竹君子”的品格来要求自己。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之后,数学不好的我学得痛苦万分,甚至萌生了“破罐破摔”的念头。外公得知后,寄了一张他亲手画的墨竹图给我,画上题着郑板桥的名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字迹遒劲有力,但上面的画却歪扭稚嫩,看得出是新手的笔迹。
外公在电话里说,不如我们来比个赛,从此他坚持学画,我坚持学数学,看看两年后我们之中谁进步更大。我答应了。从此,我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幅崭新的墨竹图。我将它们全部贴在书房的墙上,每天晚修回来后继续挑灯夜战,感到累倦时便抬头看一眼墙上的画作,仿佛外公还坐在遮阳棚下陪着我。
日复一日,我的书房里贴满了外公坚持了两年的“每月一画”,地上也逐渐堆积起了一沓又一沓被我做完的习题册。直到有一天,我用大学录取通知书替换掉了那满地的资料,独留墙上的风骨竹林提醒着我那段与外公一起奋斗的时光。
后来,我的学业和工作日渐繁忙,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但每次回去时,我都会去外公精心打理的那片“故事林”走走看看。阳光抚照,那片“故事林”青葱依旧,仿佛那一庭院的故事从未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