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夏天

大二那一年的暑假，一腔孤勇的我背起书包，独自一人前往重庆市下辖的一个偏远小县城。坐在大巴车上，穿行在一座座山峦之间，耳边蝉鸣聒噪，伴我拉开了我第一次大学兼职的帷幕。

那时候还没有出台“双减”政策，中小学培训机构的势头正盛。我要去的那家机构，是大学同学推荐的，在她的家乡——那个小县城短短几年就发展到有六七家分店。她高考后的那个暑假就在那里兼职，这个暑假她要考驾照，暂时就不去了，听说我要找兼职，便把我推荐了过去。

下了大巴车后的我又坐了很长时间的公交，最后公交停在一家商场门口。累成一摊烂泥的我拖着行李箱去了商场二楼的培训机构总部。那时候正值下午放学，一群学生从被玻璃隔开的教室里蜂拥而出。夏日的阳光下，这一间间教室就像透明的玻璃缸，学生是困在玻璃缸中的鱼儿，每天等待着下课铃响，就“开闸放水”。在这里我见到了传说中很厉害的老板娘，瘦瘦小小的个子，眼神锐利，气质精明干练。她之前是卖保险的销售冠军，后来转行办了个这个机构。不管你是几岁孩子的家长，只要你一踏进门，她就能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你的孩子报上这里的课。

她给我一天排了四节课，一节课有两个小时，一天上八个小时。我要上七年级升八年级的语文和英语课，八年级升九年级的英语课，还有一门口才课。那个时候的我还以为这是正常的工作量，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又特意嘱咐我，不要跟别人说我是大学生，得说自己是有几年经验的老师。这句话她对每一个大学生都说了，而这个机构百分之九十的老师都是大学生。我忍不住想起了网上很流行的一句话，“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这个机构上一年上千万的收益，大半都是靠一帮青涩懵懂的毛头大学生挣的。

她让一个小姑娘带我去我住的地方。这是一所三室一厅的房子，其中两间卧室，还有客厅的一半都被改成了教室，我就住那间空出来的房子。小姑娘跟我闲聊了几句，我得知她是今年刚高考完的学生，来这当助教挣点零花钱。她说自己要回家的时候，我很疑惑地问：“你不跟我一起住吗？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当然只有你一个人，其他人的家都在附近。”她说完就走了，只剩我一个人愣在原地。这意味着我要一个人在这个小县城，住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面，生活一整个暑假。我有点想退缩，可一想到自己已经翻山越岭来到这里了，回去也找不到什么兼职了，就还是留了下来。

第二天就要正式上课，虽然已经奔波劳累了一整天，我还是得勉强睁大困倦的双眼开始备课。其他三门课都是有辅导资料的，只要提前看资料、做题目，就能大致应对，可口才课没有资料，我愣是翻遍了网上有关口才课的网页和视频，才勉强凑出一节课的内容。磨蹭到凌晨一点，我终于能去浴室洗澡了，可打开开关后，一直没有热水出来，我只得哆哆嗦嗦地洗了个冷水澡。洗完了澡我去房间睡觉，发现房间里的空调是坏的，风扇也没有，睡了一会就觉得热得不行。客厅有空调，我只得出来到沙发上睡。第一次在一个如此陌生且不安全的环境中睡觉，我一直处在一个半睡半醒的状态，只要一有响动，我就很紧张地坐起来。

终于熬到了第二天早上，当太阳光照在我身上时，我第一次感受到青天白日带给人的安全感。不少学生早早地等在门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打开门，几个学生跟我打了招呼，便熟练地去了其中的一间教室。我要上的第一节课是七年级升八年级的英语课，知识点比较简单，虽然是第一次上，但凭我高考一百三十多分的英语基础，教学还算简单。我先给学生们讲解语法，然后让他们做题，最后讲解题目。这群学生比较听话，都很配合我，两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第二节语文上起来比较难，资料并不好讲，这两个小时简直度秒如年。

终于熬到了中午，我随便找了家小区门口的饭店点了碗小面，狼吞虎咽地扒完，又急匆匆地回去补觉。下午的八年级升九年级的英语课是一对二教学，有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他们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叛逆的气息。好在相处下来发现，他们虽然英语基础比较差，但是上课时还是挺认真的。接下来，最令我头疼的口才课终于来了，等学生一个个来齐后，我傻眼了，一个班六个人，都在不同的年级，最小的是幼儿园中班的小朋友，最大的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十三岁少年了。看着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我瞠目结舌，年龄差距这么大，到底教什么，教幼儿园的小朋友打招呼，还是教少年高深一点的演讲？

后来从同事们口中我才知道，这个口才课是培训机构为了迎合市场才设置的。商场的同一层有一个专门培训口才的机构，老板娘看到他们挺挣钱，就跟风设置了一个口才班。很符合她的理念，“只要家长有需求，家长想要的课，机构都会满足”。但是上课质量她就保证不了了，因为她手里压根就没有专业的老师。她这里甚至没有教材，没有教学课例，问她，她就说：“口才口才，不就是要开口说话吗？对你这个重点大学的来说，不是小事一桩吗？”于是第一节课，我就让他们挨个自我介绍，展示才艺。我发现口才这项能力，还真与年龄无关，口才最好、最有胆量的居然是那个幼儿园中班的小朋友，他侃侃而谈，逻辑清晰，自我介绍后还一口气给大家唱了四首歌。六年级的那个少年反而有点腼腆，扭捏着不肯上来。第一天就这样打仗般地过完了，送走学生们后，我直接倒在沙发上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天上满八小时的课，每节课都是不一样的内容，后来我再没有看到哪所学校或者哪家正规机构有这么大的工作量。

热水问题和空调问题，老板娘一直没来解决。那时候的我见诉求无效，只得去附近买了一个电热水壶，睡觉就一直将就着睡沙发。我还在网上下单了一个小电锅，可以煮面，还可以炒菜。靠着一个电热水壶，一个小电锅，还有一个沙发，我潦草地生活在了这个小县城里。

白天上课八个小时，晚上备四门课，十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长，我的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我偷偷流过泪，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挣钱的艰辛。老板娘的抠门，学生的调皮，家长的高要求，一个人的孤独……都逼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很想回家，可我不想空手回去。我只能不断地宽慰自己，熬一熬，眼睛一闭一睁，这个暑假就过去了，我就能挣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了。

我在这里唯一的乐趣就是利用忙里偷闲的空隙去探索这座山间小城。刚开始我有点拘谨，不敢走太远，后面发现大家根本不会注意我，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就慢慢地走到了小县城的深处。我曾拍过这座小县城里最长的梯道，然后一步一步爬上去，用脚步弹响这座小县城的琴键；我曾站在大桥上，俯瞰别人的母校，那是一座陷落在地下的殿堂，成荫的绿林里隐约露出教学楼的一角；我曾漫步在江边，看着被风推过来的浪花一次次亲吻河边的大坝，发出不可言说的声响；我曾跟着同样是大学生的同事穿过一条条楼道，上上下下，终于到了她藏在老小区角落里的家……我对这座县城的好奇在一次次探索中得到满足，疲惫了的心也在这一次次丈量中恢复了活力。

如今回过头来看这一次兼职，我有点后怕，又有点庆幸。幸好没有遇到坏人，毕竟在那种陌生的环境中，只要碰到一个心存歹念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大学生会有怎样的下场，我们可以想象。我不提倡这种不顾后果的勇气，如果可以，还是去更安全的环境，不安全的后果我们承担不起。

这次兼职是我在大学时第一次步入社会的小尝试，在这段跌跌撞撞的旅途中，我收获了成长。回去后，我更加珍惜在学校里的日子，更能体谅父母挣钱的不易。这一个夏天，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出门远行，没有学校和家人的庇护，只有我一个人在这片无遮拦的天空下自由翱翔。这是独属于我的，一个人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