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歌声声

作者简介：

罗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复旦大学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作家》《美文》《上海文学》《广州文艺》等报刊，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作家文摘》等转载。曾获冰心散文奖、三毛散文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奖项。著有散文集《一江名赣》等。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听到略带沙哑的歌声，我们齐刷刷地望向老榕树的方向。不一会儿，一头老黄牛慢悠悠地晃来，不时吃一口路边的杂草。那个熟悉的身影跟在它后面，夕阳下，古铜色的皮肤金灿灿的，黑色套鞋上泥泞遍布。

他叫罗文堂，是村里的土著。按照辈分，我得叫他爷爷。文堂爷爷是吃过苦的，打小家里穷，八九岁跟着长辈上山砍柴、下地劳作。没过多久，耕田、放牛、烧火、喂猪，他都成了行家。成家后，他当仁不让地成了顶梁柱，躬耕之余养鸡饲猪，又在山上的鱼塘放养了大量鱼苗，把鱼塘打理得有模有样。关键是他学精了裁缝手艺，不用量尺寸，看几眼就能做出衣服来，没哪件不合身。全村老少都是他的客户。他生了二子一女，一家人相濡以沫。

或许是太累了，他需要寻找一种发泄方式。他选择了唱歌，锄地累了，把锄头往地里一顿，就吼上了；下工回家，也随兴喊上两嗓子。他的歌库很丰富，隔几天又有新曲目。山歌、劳动号子、各式小曲等，他样样精通。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他常说，山歌来自心中，有灵气的人才唱得出。

文堂爷爷最喜欢唱的，还是红歌。出场率高的，是《读毛主席的书》《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咱们工人有力量》等。尤其是《北京的金山上》，每每唱到最后一“哎，巴扎嘿！”，他就使劲躁一下脚，拍一下掌，再定格几秒钟，仿佛要让余音好好绕一阵梁。军歌也是他的偏爱。他太想当兵了，说梦话都喊“一二三四”，可惜没有机遇，只能用军歌聊以自慰。《咱当兵的人》《一二三四歌》《游击队歌》等，他唱着唱着，就好像真的当了兵，雄起、气昂昂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了件墨绿色凡尔丁料的外衣，看上去可像军队的作训服了，天天穿在身上。哪儿磨破了，打个补丁继续穿。配双解

放鞋，倒真有几分军人的模样，

对红歌和军歌的执着，文堂爷爷是发自肺腑的。我记事时，他已年近不惑。一群小伙伴串门，时不时会碰到他在跟乡亲们谈论乡里、村里的政策。说到兴奋处，他会猛地站起来，声音提高八度，有时情绪激昂到连手上的烟都甩飞了。他时常讲：“是党的好政策养活了我们，大家都要听党的话！"如果有谁怀疑哪一条政策的可行性，他准要跳起来，做上半天的思想工作

从纯艺术的角度评判，他唱得并不好，因为他咬字本来就含糊，加上口音重，音调也常常踩不准。但他敢唱，家里唱、田里唱、路上唱，时而眯着眼晴，自我陶醉。若是听众多，他还更加来劲。乡邻们总体上是欢迎他唱的，毕竟干农活的当口，来点艺术气息，能缓解疲乏和枯燥。也有人审美要求更高，调侃他五音不全。他总是一本正经地回应：‘怎么不好听？有本事你唱两首！

他不光自己唱，还教子女唱。“下工”后，他便让孩子们站成一排，一句一句地教。远远望去，像办了个学习班。他深知自己文化水平低，连歌词都认不完整，因此下定决心送两个儿子上学。有的乡邻劝他不要钻牛角尖，娃读这么多书，将来不也是种田。可他并不理会，督促孩子们学习，像唱歌一样坚定。谁的成绩提高了，他会高兴地唱上两首。谁考试没考好，他会厉声批评，然后蹲在台阶上扭着头抽闷烟。事实证明，这成了他一生中最富前瞻性的决断。儿子们很争气，跟随外出大军赴闽打工，挣了不少钱，家境日益殷实。

儿子们长期在外，文堂爷爷当起了近年来流行的留守老人。他依然在教学，只是对象变成了孙子孙女们。这不，前不久我又见证了几次。文堂爷爷把孩子们拉到庭院里排成一行，他唱一句，孩子们跟一句。谁走了调，他会耐心地单独加练。每当这个时刻，文堂爷爷的手不停比画着，他像是一个指挥家，对着齐整的队伍传递指令。动情处，他会习惯性地微眯双眼，头轻微摆动着，仿佛全世界的美好也不过如此。

今年春节，文堂爷爷邀我去他家做客。才走到院坪，我就发现眼前绿油油一片，村路隐隐约约，远处山脉绵延，尽收眼底，偶尔两三只鸟儿啾啾飞过，颇有桃源仙境的味道。一进客厅，豁然开朗，墙白得发亮，桌、椅、储物柜也都焕然一新，十几个盛着花生米、腊猪肝、猪耳朵、红薯干、米棵等年货的盘子让人眼花缭乱。古稀之年的文堂爷爷精神矍铄，谈笑风生。他的一生没有什么耀眼的光芒，但他却是赣南乡村最典型的代表，踏实、勤劳、善良、乐观。更重要的是，他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唱出了一个普通农民对党、对脚下这片红土地最朴素真挚的情感，让一首首经典的红歌旋律飘荡在一排排村舍上空，潜移默化间贮存于每一个乡亲的心灵。

聊着聊着，文堂爷爷又唱了起来。我赶忙拿出手机，录下了《浏阳河》和《七律·长征》。平常累了，我打开听听，疲乏顿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