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无声山月长明
作者: 吕何帆 阿悠然而传说终将消逝,那皎洁月光一样的美,终究会以时光流淌的轮回,在人世间完成永恒。
几天前,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我父亲的一个东北好友带着一家人再次来到我们居住的这座南方城市。我们家立刻准备了一桌菜,为他们接风洗尘。
饭后,大人们有大人们的话题,而我和那个打小便已混熟的东北朋友自然聊起了同龄人的趣事。他兴致勃勃地讲起了一段从家乡老人院里听来的故事:
“咱们这儿的森林里,原来真的是有神鹿的!”
那是最后一批曾住在希楞柱的老人自豪而又怀念地述说着的故事。周围热心的汉族人一次次将这句鄂温克语翻译给来来往往好奇的旅人们听。
在明月高悬之夜,这些老人常常拄着拐杖,结伴走出乡政府为他们安排的住所,向山脚下森林里的空地走去。点燃篝火,他们手拉手围坐,唱起古老的歌谣。
“唉,20多年前,我们还住在森林里呢。”
“房子也不是用钢筋水泥造的。”
“还记得我们在希楞柱周围竖起木桩,白天带着驯鹿去盐碱地,听着鹿铃,看它们一遍遍地舔食地上的盐;晚上它们安静地在圈子里入睡。那些可爱的鹿啊——”
“还有神鹿!”
一旦有族人说出这个关键词,所有老人便默然静坐,眼里泛起幽蓝的光,仿佛穿越了岁月的长河,看到了林间那些灵动、闪着白玉光辉的神秘背影。族人们深信,神鹿是山野之灵的化身,指引他们找到回家的方向。据说,萨满曾无数次在栖息地水草匮乏之时,得到神鹿的指引,带领族人和驯鹿走向了水草丰茂的新家园。
“神鹿——大地上的月亮!”
自从离开大山深处,搬到乡镇里生活,族人就再也没见到过神鹿,不由地叹息起来。
“咻——”
寂寥的夜空中,摇曳着几只落单飞鸟的残影。
他们交谈起那段深山往事,伴着每隔几刻就从6千米外传来的震颤——那是一批批身上还流淌着山岭泥土汁液的木材正在被运往远方。
每次感受到大地轻微的震颤,最年长的萨满都会感受到自己心脏的痉挛:树木,这些昨天还在为同类悲惨命运而叹息的山林之子啊,今天已经在电锯的咆哮声中,迎来了和它们死去的同类相同的命运。
他闭上眼,不愿再想,却仍然看到那些树在电锯的狂暴面前惊恐的模样。山林伟岸的身躯在外来人毫无顾忌的贪婪前,像秋天的枯草一样被轻易折断。
然后他看见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一幕——神鹿们纷纷遁形,那健壮的身体上闪烁着悲哀的泪光……
萨满突然睁眼,明月依旧高悬,而周围前一刻还谈笑风生的老族人,此时惊惧地望着他脸上的泪痕。
“萨满,您看到未来了吗?将有厄运降临吗?”
萨满苦笑着连连摆手,谎称自己只是梦见了逝去的族人。
就这样,在无数个明月高悬之夜,每当火车撞击铁轨发出的震颤传来,萨满一次次撒谎,而他面前的土地无数次被他的苍老黄泪打湿。一直到死去,他都没有向族人透露他流泪时看到的景象。
物换星移,围坐在篝火边的人的身影一年年减少,最终只剩下萨满的侄子老西班和孙子安索尔,以及少数几名族人。安索尔从来没见过神鹿,老西班便成了唯一的神鹿见证人。
年轻时,那口可以撕扯生肉的尖牙利齿,如今已无情地相继抛弃了老西班。他再也没有力气从乡镇走到森林了,然而他心中仍怀揣着一丝希望——不能让世人忘记神鹿。所以他乐此不疲:“这片森林里,真的是有神鹿的啊!”
老西班那含糊不清的鄂温克语,在旅店的欢笑声与嘈杂声中显得微不足道。渐渐地,旁人开始淡忘,角落里还有这样一个固执的老人,用颤抖的声音重复着神鹿的故事。
老西班灰心了无数次后,在日渐模糊而渺茫的脑海中,找到了唯一的寄托——安索尔,萨满之孙。他一定有办法让神鹿的故事流传下去,甚至传承萨满神的衣钵!
安索尔年轻时便离开了这片山下的乡镇,去往百里之外的城市,随行的还有族群中仅存的几只健壮驯鹿。和他一起离开的几个年轻人怀揣理想,想靠旅人们对鄂温克族的兴趣,打拼出属于自己的新事业——他们管这叫“民族旅游业”。然而几个月后,他们满怀愤怒地归来。
“他们根本就不尊重我们!”
“有些人还骂我们是野人!”
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回来时一个个面红耳赤,他们坚定地表示一定要留在镇里,再也不要出去了。
他们似乎已经成熟了些:“我们想通了,这里才是我们的家。”
可过了几个月,他们又对镇上平凡枯燥的生活感到厌烦了。这里没有他们所痴迷的外国电影,没有他们渴望的新奇食物:红烧肉、大龙虾……安索尔甚至还念叨着“菲力牛排”——一个让人听着别扭的词,他对着族人们呢喃:
“我长到20多岁,还没有听说过有‘菲力牛’这种牛呢。”
“我长到20多岁,还没有看过一部完整的外国电影!”
人们知道乡镇留不住这些年轻人。于是安索尔再一次带着他的驯鹿走向城市。几个月后,镇上的小街又会重现他怒发冲冠归来的身影。就这样,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以几个月为周期的循环性旅行,在城市与乡镇之间来回迁徙,不知疲倦。老一辈的族人们不知道该为此开心还是担忧——开心的是,他们在这些小伙子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勇敢,他们牵着驯鹿来回走的样子像极了当年他们为了寻求水草丰美的栖息地,带着驯鹿群奔走在野地里的样子;担忧的是,那时的他们在神鹿的指引下终究能通向一方美好的新天地,可以长久驻足,而如今的安索尔们呢?
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索求家在何方,却没有神鹿指引他们。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早已忘却,家究竟是什么。然而,记忆已模糊的老西班,仍然四处托人寻找那个鄂温克族青年,自己则守在旅馆里,继续做着他日常的工作——在角落里向游客们诉说神鹿的往事。
“神鹿,有神鹿的啊!”
鄂温克语中的“神鹿”一词所标音节在发音时甚是困难,对声带老化松弛的老西班来说,明明已经练习了不知多少次的“神鹿”,出口时仍然一片混沌。
终于,有一位游客对眼前这个口齿不清却仍倔强不已地叫喊着的老人产生了兴趣,就在老西班说完话之后,以一种疑惑的目光,转头望向自己的导游。导游显得有些不耐烦,平淡地说:
“是啦,这个森林里曾经有过驯鹿的!那时鄂温克族人和这些驯鹿一同生活在山中。”
有驯鹿?
游客望向远处的森林,只听得见断断续续的电锯声,早已没有了鹿鸣。
“原来,几十年前这里也有过驯鹿啊!”
这时,旅店的门突然被一个魁梧的身影砸开——安索尔回来了。
历经了城市与乡镇的辗转,安索尔选择定居在郊区,靠打零工谋生。他仍对十几年前那些自命不凡的外来人说他是“野人”而耿耿于怀。因此他一面四处奔波,一面继续用他充满仇恨的声音散布着有关外来人伤害鄂温克族人的谣言……
现在,打开了大门的他一脚踏在门槛上,抡动着晒黑的、布满汗毛的拳头,褐色的面部皱成一团,用他那带着鄂温克口音的汉语,愤怒地喊道:
“这些年来外来的汉族人到处建伐木场,弄得我们的驯鹿都不得安生!”
他声嘶力竭地控诉着,用驯鹿的消失来证明“今不如古”:“自从他们过来,我们都被赶下了山!住在了这样贫瘠的乡镇!”
周围人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这个突然闯入的大汉身上。蜷缩在角落里的老西班冷冷地看着这个已经失去理智的族人,大脑中清醒的那一部分唤醒了他长久以来混浊的记忆,他渐渐想起安索尔之前冲动过激的样子,没有想到他已经开始散布谣言:到处修建伐木工厂诚然不对,可那些善良的汉族干部从来不曾逼迫他们下山。老西班的脑海中浮现出他们热情的笑脸——当时,劝他们下山完全是为了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
“住嘴!”
老西班佝偻的身体忽然爆发出愤怒的喊声,他大张着嘴巴喘着粗气,却发现周围的人脸和旅馆的天花板开始天旋地转——许久不曾用这么大的力气,再加上脑袋被巨大的愤怒冲击,这个饱经风霜的老者还圆睁着眼睛瞪着安索尔这个不孝的后辈,身子却再也动弹不得。
四周寂静了片刻,包括安索尔在内。由于老人嘴巴漏风,仍然没有人听出来他暴喝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瘦弱的老人为什么要这样大喊。终于有人拍了拍老人的后背,却发现他已经中风倒下。救护车匆匆赶来,明月高悬,红色的警示灯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一片梦幻。老西班在这一片梦幻中,静静地凝望着远方的森林,恍惚间看到树影婆娑中有像月亮一样洁白的四足精灵,顶着一双大角,一晃一晃地,飞跳向远方……
几轮明月后,老西班顽强地在乡镇中新开的老人院活了下来。前几日,乡长来慰问,带来了大城市里种出来的蔬菜水果,同时带来了一个人被教育说服的消息。乡长说那个人的名字叫安索尔,然而,老西班已记不清安索尔是谁。那一次中风让他丢失了太多记忆。
他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也忘了自己来自哪里,是不远处正午时分反射着耀眼日光的带玻璃窗的高楼区呢,还是日落时分洒满金光的荒原?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往何方。
又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他忽然听到记忆深处的鹿铃声。他拄着拐杖,追随这个声音而去,走着走着,走进一片树林。
他走啊走,从深夜一直走到黎明。突然,眼前的树木间闪过一道白光。起先他迟钝地以为,只有月亮的光会那么皎洁。后来他猛然惊醒:月亮怎会出现在树林之中?他急忙调动自己混浊的视线追向那道白光消逝的方向——
由于砍伐,森林变得很小,老西班的视野尽头显现出地平线。被夜色笼罩的地平线上出现一圈乳白色的光晕,仔细一看,似乎是一群头上长了大角,身上披满银白光辉的四足野兽。它们的背影眼看就要与已经微微发红的天边朝霞融合在一起。
而这时它们一起猛回头,看向那一层又一层已经略显斑驳的山岭,最后一次地,抬头,望月,长鸣……
“是神鹿啊。它们也许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吧。”老西班拄着拐杖,在鹿鸣的余音里,最后一次目送那群背影,跳进苍茫的地平线……
这就是我那位东北朋友讲述的故事。故事讲完后,我们一起仰望着天上的明月,默默无言。
一整夜,梦中的我依旧难以接受这群淳朴可爱的老鄂温克人的结局,他们的习俗、他们的传统竟迎来了末日命运。
第二天早上,望向初升的太阳时,我却突然想起了史铁生说过的一段话,并随之释怀:“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散烈烈朝晖之时。”
正如老一辈鄂温克族人带着传统与记忆走向夕阳,新一代鄂温克族人也带着祖先的精神走向新生活,融入新社会,成为那旭日的一部分——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朋友一家就是例子。
有关于神鹿的种种传说,也许注定会被录入“被忘录”吧。
然而传说终将消逝,那皎洁月光一样的美,终究会以时光流淌的轮回,在人世间完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