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走、讨食和无可回复的信
作者: 易漱 朱大凤在我印象里,外公似乎是个不存在的人物。外婆讲他出去讨食了,再没回来过。外婆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却暗藏哀伤,仿佛是在轻声质问外公:为何迟迟不归家?我们无法回应外婆的话,只能多多陪伴她,好让她不那么孤独。小时候,一放寒暑假,母亲就把我送去外婆家。我也乐意去,陪她吃饭、喝茶、聊天,时光充实得像是能做所有想做的事。
那段童年记忆如此单纯、美好,竟无半点杂质。
从马六甲海峡吹来的风,温热潮湿,似乎还夹杂着热带水果的气息。它掠过太平洋,卷起团团浪花。汹涌的浪潮冲击着海岸线,搅得岸上的木桩止不住地晃动。连片的木船升起一朵朵巨大的白帆,摇摇晃晃地载着人们向落日的方向驶去。残阳染红船只,像是远道而来的海豚背脊上那闪烁的光芒。这些船开往泰国、马来西亚,外公就坐在其中一艘上。去讨食的人才坐木船,有钱人只坐汽船,那才威风。最终,所有侨民及白帆都在一线光明中隐没了,海平面空无一物,只剩温柔的月色和涵涌的潮水相互缠绵。
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公,但我是听着外公的故事长大的。小时候,外婆总在我进入睡梦前讲他的故事。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都是根据外公寄回国的信中内容演绎的。我开始好奇外公的经历,他宛如《航海王》里勇敢闯荡、寻找传说中的宝藏的路飞,过着奇幻而又美妙的冒险生活。我认定外公过的海上生活是全世界最有趣的,暗自决定长大后也要远走,到海的那边。有一段时间,我的梦境是连续的。在梦里,我拥有健壮的体魄,靠着一对桨和丰富的航海经验,独驾小舟,远走但不为讨食,只是想寻找宝藏,当然不忘给外婆寄信,好让家人安心。
我在外婆的屋子里乱窜,想要找到更多外公曾存在于此的痕迹。老照片里,外公和外婆都很年轻,浑身洋溢着青春独有的青涩。不过照片中外公的具体样貌,早已经过时光的洗礼变得模糊不清。从未相见兴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外公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中不断丰满,日臻完善。
外婆一边给我讲故事,一边摩挲照片,似乎这样能让两人的心又紧紧靠拢了。她偶尔会感叹:“当时佳偶变老妇,青丝换作银发添。"我猜大概是巷头讲古的老先生讲古代爱情故事里的起起落落时随口点评的。等到我长大一些,不再迷恋外公那奇幻的海上生活,不想远走,开始为前途而犯愁的时候,我的童年也走到了尽头。
如今我已变得理性,觉得外婆所述多少带了 点主观色彩。为了更深入地了解外公,我讨要来 了外公寄回来的信。
“雅,我在外头讨食不好过。有钱人总要我们这帮弟兄没日没夜地干活,就算这样还吃不到适□的饭菜。但我好歹还是攒下些钱,以后都托预备回来的弟兄带给你们。"
“雅,上月钱已托人带回,我再刻苦赚钱,争取早点回家!”
“雅,这里的人做饭跟煮猪食一样,糊糊涂涂。不过总归是吃得饱,我想吃家里的饭了,唉!"
“多少年没回去了,我都快不记得了,是11年还是14年了?没事,我今年秋天肯定回去,已经买好船票了,这次是坐汽船!"
看着看着,我的视线似乎被一面磨砂镜子阻隔,模糊不清。直到外婆递给我最后一封黑色的信,我才意识到我不知不觉间流泪了。
外婆看着我不说话。太过沉重的想法压得我迟迟不敢启封最后的信。犹豫不决中,外婆替我打开了信一一在简短的字句里,我看见了“海难”“溺亡人数"和"幸存者"几个词,我倦乏的目光只能在这几个词间来回跳跃,慢慢消化后,又是良久的低声涕泣。
外公溺葬于海,在35年前。它是外婆清清楚楚记下的。而在去年一个很好的秋日,外婆也葬进了土地里,一同带走了那些无可回复的信。那一日,天黑得不同凡响。在火光中,我看着信纸的灰屑晃晃悠悠地飞向天空,像蝴蝶扑闪而过,似乎也要去讨食,远走了。我脑海中闪现外婆的面容,以及她编织的那个诗一般自由美丽的海洋世界。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外公肯定是回来了。
我闭上眼聆听,远方的马六甲海峡回荡起汽船的尖响。天兀自昏沉下去,而我温煦的怀念像迟迟不肯沉下海平面的落日。余晖照亮我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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