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笙的呼唤
作者: 陈沫含月亮升起来了,莹白如玉,月光在山谷里浅浅地洒下来,照亮了夜色。炊烟在群山游走,不像灰白的雾气,倒像月光在山间流连时留下的浅白痕迹,在低处停下,慢慢勾勒出黑褐色的吊脚楼。
湖畔传来悠扬的歌声,歌声怀抱着浅白色的月光,在村寨中、在群山间游荡,又仿佛要把夜色穿透。恍惚间,河流中的月色被打碎了,散作一瓣一瓣银白的碎花,漂浮在水面上。我沿着河流向湖畔走去,一名绾着高髻、不着多余修饰的女子蹲坐在月色里,高歌着自己民族的歌曲。
我遇见了侗族女子石娜。
石娜的眼睛很清澈,像是把月色的晶莹镶在了里头。她的眼角和额头布着深深浅浅的岁月的痕迹。我指着石娜身侧的河流问她:“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我看见很多村民在河岸上走动,这条河流对你们来说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石娜说,这条河叫晴河,晴河源头有萨玛祠,那里是村民们的精神皈依之处,无论有什么烦心事,去了那里,一切就都变成了小事。我又问她:“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呢?”她说,那是《蝉之歌》,侗族大歌中的经典曲目之一。
石娜说,他们的民族没有文字,村寨的文化,就在这一代代人的传唱中得以保存。在石娜小的时候,每天清晨她都在轻盈的芦笙歌中醒来,夜晚又在悠扬的芦笙歌中睡去。七八岁时,她得到了去外乡识字、学习的机会。石娜看见汉族人在白纸上书写文字,觉得那是一种“无比奇妙的东西”,那一行行文字下涌动的泉流将她裹挟得脸红耳热:“我们族的语言那么好听,要是也有文字,那该多好呀!”
石娜喜欢学校里的书。她说,她可以通过书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但这里没有芦笙和歌声,每到夜晚,周围的一切陷入沉睡,她思乡的情绪就疯长,她常常隔着几十里的路途向村寨眺望,隐隐约约地听到芦笙对她的呼唤。
“外面也有侗族大歌的演出,你那时可以去看看,能或多或少地填补一些空白。”我打断了石娜的话。她却摇了摇头:“舞台上的助兴节目,说到底还是和乡亲们的歌声不一样。”我望着她深邃的眼神,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对于他们而言,生命的本质在一场场与自然的和声中才能得以展现。
求学十数载,毕业以后,石娜迫不及待地回到村寨。她又可以听见悠扬的芦笙歌。歌声是没有颜色和形状的,石娜却通过村民的歌声,看见阳光倾洒下麦穗在努力生长,看见河流的水花于夜色中开得皎洁,看见自己披上嫁衣继而成为母亲的模样。
我们沿着晴河散步,路过一座鼓楼,鼓楼边上就是风雨桥。石娜关于风雨桥的记忆,是由她的母亲带着她铸就的,明天过后,还将加上她的女儿。
在她年幼时,母亲教会了她演唱民族的歌曲。那些曾经从母亲口中传出的动听空灵的歌声,如今由石娜演绎。站在风雨桥边上,她总能听见芦笙悠悠扬扬地伴着村民的歌声飘向远处,就好像有一位时间老人在远处驻足,凝望着芦笙,与之对话。
那天,石娜戴着插梳和银篦花,身着华丽的对襟和褶裙,登上了风雨桥的石级,光彩耀人。石娜和石级上不同年龄的女子一同演唱,内心是那么敞亮。后来她知道,就在她登上风雨桥的这天,有一支他们民族的队伍,将侗族的声音带到了国外的合唱节上,让世界听到了这个民族的复调和声。从那以后,每每风雨桥传出村民的声音,鼓楼下的游人总会兴奋地告诉别人:“那就是侗族大歌!”
石娜身上的银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仿佛岁月流转时留下的回音。在叮叮当当的回音中,她从在风雨桥前排歌唱的花季少女,变成了站在后排、穿着黑色绣花衣裳领唱的中年女子。“明天,就在明天,我的孩子也要登上风雨桥喽。”
月光从薄薄的云层一个破开的小口处洒下,我们来到了一处吊脚楼下。二楼飘出伴着芦笙的悠扬歌声。一个姑娘坐在火塘前,她的身影融在金灿灿的光里,好像陷入了一股明黄色的暖流。她的声音拥有撼天动地的力量,将河水的澄澈、月色的寂静涌成一团,将人震住。一曲终了,她望见楼下的母亲,出楼同母亲说话。石娜头上的银丝微动,仿佛一小片月光盖在了她的头上。那个姑娘呢,在月光的轻抚下,格外动人。她拿着一块木板,上面刻了许多小小的图画。她们交谈用的语言我听不懂,但我看见,石娜的眼底慢慢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入夜,残月落到了地上,为地面铺就了一层细细的银沙。村寨开始做起了梦,它梦到侗族的歌声,梦到演唱侗族大歌的人们。只待金光降临人间时出现的一支芦笙,把酣睡了一夜的村寨从梦中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