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余韵

作者: 董子琳

阿鹤:

展信安!

上一封来信里,你带着北方小孩的好奇与羡慕问我,我所生活的江南是什么样的?翻开地图册,你会看见那条流过羌藏、流过巴蜀、流过荆楚湖湘最终来到吴越海派的江流,那条绚丽如鸟之短尾、激荡如鼓钟锵锵的河流,那稻谷与山陵一同起伏的原野,将它与这座大陆绑在一起,最终成为我们口中的“江南”。

江南,江南。

单凭这二字的平仄,就足以晕成轻舟烟雨、杨柳桂花。我正想扩写一些传唱千古的诗词佳句,来告诉你江南的古韵与温润,却被吵嚷的喇叭声不合时宜地打断了思绪。

我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微雨,整座小城都淋漓。但运河的船桨荡不过汽笛,词句中的雨檐早已没了踪迹,好像只留下细雨笼住的高楼森林和雾色里氤氲的红绿灯。

转头,我也不禁想问:我究竟生活在怎样的江南?望着窗外的钢筋水泥,我想,我只能很抱歉地告知你:阿鹤,其实你心里的那片水墨江南,早已退出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当高楼大厦代替了青石古巷,当另一个平原的普通话代替了吴侬软语,当拆迁令封杀了老屋的退路,我们不得不承认,古典江南正在慢慢消散。但是你一定也明白,这是时代发展不可避免的结果,我们不可能在21世纪长久地住在那些依水而起的楼阁里,也不可能永远坐着轻舟出行,人类终究不可能抗拒现代科技所带来的便利。

但是江南真的就这样消逝了吗?我想不是。在我眼里,我们只是离开了作为历史空间的江南,而作为文化符号的江南,在当下仍然熠熠生辉。

在那个江南,古镇的河流汤汤不息,摇橹声依旧;湖心的三潭月影从未缺席,杨柳依旧青葱;书阁的墨瓦间隙生出一片青苔,石狮子仍然静待着人们的脚步。我们的居住环境与古老江南共存,人们保留了江南风光,也留下了对那段时光的惊鸿一瞥。

在那个江南,你可以在墨香氤氲里,漫步“明朝卖杏花”的深巷,体味“一夜听春雨”的闲适与淡然;可以在素绢留白处,游赏“碧于天”的春水,感受“画船听雨眠”的孤寂与怅然。一缕传承的文脉模糊了时空的界限,江南不只是肉眼可见、触手可及的那些杏花微雨白墙碧水——她还是千百年来万千辞藻拼凑出的意象,她是李白的月,是李商隐的雨,是杨万里的荷,是乡愁,是别绪,是闲适,是浪漫,是无数中华儿女的精神寄托。

也许你会觉得我又绕进了开头的那个悖论,但其实我们不必如此傲慢地将文字世界中的江南与现实生活中的江南划清界限,因为文字同样塑造着今日的江南。当你路过某株芭蕉,你也许会共情易安居士国破家落的悲哀;当你走过某处石桥,你也许会幻想白娘子与许仙的伞下情缘。

而当你回望那个江南时,你要从上古的长江文化体系开始,经过蜀吴的刀光剑影,走过隋唐的繁华与开放,从北宋的富饶走到南宋的偏安,再感受明清的商贾流动。然后,你等到了一位文学家振聋发聩的呼喊“从来如此,便对么”;你望到了一艘红船从南湖启航,如燎原星火,照亮了整片中国大地;你听到了二十国领导人在杭州峰会上达成共识的故事;你看到了那场举世瞩目的亚运会上冉冉升起的五星红旗……我相信,你会明白那些往事背后所塑造的独属于江南的文化习俗,懂得江南人的温婉与傲骨。那个江南是二月早春里的纸鸢,是清幽婉转的越剧,是柴火烧着的青团与汤圆;是小区里乐呵呵的阿公阿婆,是披星戴月的勤奋学子,是争金夺银的运动健儿。

阿鹤,正如你所见,是江南之景、江南之诗、江南之历史,塑造出窗外这个江南的模样。

说到这里,你可能觉得我口中的江南有点不符合你的幻想,而这正是我想表达的。我希望你能明白,江南不应该只局限在古典的一川烟雨中,也不能只驻扎在现代的灯火辉煌里。请不要让你心中固化的形象来束缚江南,也不要因一些传统的消逝而长吁短叹,江南千面,每一面都有独属于她的美。

言不尽意,纸短情长。我想关于江南的未尽之处,还是留给你自己来品味吧。

祝万事顺遂!

江南小孩

乙巳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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