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捧桂花

作者: 张渝铭

第十六捧桂花0

那年,我十六岁,恨透了春天。

春雨连绵,一味落着。人们赞颂它从天上带给人间甘霖,赞颂它润物细无声。可我认识的春雨,是与它同样沉默的离去,是它从地面流向天空,是它带走死于这场甘霖的灵魂。妈妈每次都说,老人撑过冬天,便又多添了一年寿。可就是那样料峭的春雨,带走了不止一位我至亲的人。

那年的第一场春雨,带走的是我的太姥姥。我仍记得那晚,我一个人站在黑暗里,站在没有一丝声音的春雨里,呆呆地望着雨幕的另一端,等着妈妈的车,来接我参加第二天的葬礼。老人不在了,留下的只有记忆。我被春雨彻骨的寒凉吓着了,忘却了那是死亡的阴影。在春雨的笼罩下,我只能竭力去回忆,企图从春雨中抢回过往十六年的记忆。

老人和我很亲。养育了我十二年的老屋坐落在山脚的小巷子里,老人的家就嵌在半山腰。小时候,我一直认为是山被藏在了巷子里头,我的家人和老人负责看守山上的每一次日出。直到搬至新家,我才纠正自己:没有什么巷子可以藏下一座山,就像再绚烂的日出也看不住注定要出走的我们一样。

老人不一样,日落就足够看住她了,她仍守着山和流年。小时候,我经常往山上跑。我妈说:“她将来肯定孝顺,您等着当太上姥。”老人笑笑,照例从那个年纪比我大上许多的柜子里拿出我每次都嫌不够甜的旺旺雪饼,每次都会被我妈拦住。雪饼只能偷偷吃,但茶不一样,茶可以光明正大地喝。老人的搪瓷杯里永远泡着山上没有名字的野茶。没有红茶绿茶乌龙茶的醇香,这些山上随处可见的野茶只有苦味,苦得发涩。但老人爱喝,并把这份浓得发苦的爱一杯一杯地留给了我的外婆和我。可我那个执拗的妈妈并不允许我一个小孩子喝太多茶,于是回忆里的茶香多半还是萦绕在半山腰。

老人的房间不大,被一张床、一张木沙发和一大堆永远翻不完的抽屉柜子占得满满当当,一台年迈的电视机挂在沙发的上面。每逢春冬,我总是对这台电视机颇为不满,因为坐在沙发上要扭头才能看到我吵着要看的少儿频道。夏天还好,有杨梅和枇杷吃,没那么吹毛求疵。秋天就更不一样了,秋天有比电视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太姥姥家后门的山坡。

山坡不大,七零八落地种着各种东西,除了我舅公种的茄子、土豆和金橘,还有一棵斜长在山崖边的枇杷树、一棵很高很高合抱粗的杨梅树和一棵长不高的桂花树。枇杷树长得太陡,杨梅树长得太高,我只能眼馋地看着爸爸攀崖爬树去摘。爸爸总会一边把最甜的挑出来给我,一边笑着说自己小时候最爱干的就是这种事。我不服气,那时的我也是小时候,可惜最没用的也正是小时候的不服。

所幸还有桂花树可怜我。它就像专程等着我似的,永远长不高,只是一年开得比一年盛,香气飘遍整个山腰。我打小就觉得它是最香的花,桂香会领着我抛开电视,奔向山坡。印象中,老人对着桂花树时才最健谈。她从不和我抢电视机,即使在有大把时间给她放戏曲频道的秋天,她也一定要跟着我去山坡才放心。

桂花树刚好一人高,最高的枝到她的白发,最低的枝在我的鼻尖。每年,我在树下驻足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跟我再讲一遍,讲我刚满月的时候,那株桂花树第一次开花。小小的我对桂花香入了迷,躺在她的怀里直勾勾地看着桂花,眼睛眨也不眨。她就在桂花树前一直站到我妈妈找来,把我递到我妈妈的怀里,然后从那棵开得很盛的桂花树上挽下一捧,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把每一朵细碎的香撒到我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上,看着我咯咯地笑。自那以后,那棵桂花树就再也不长了,一直是刚好一人高。每次讲到这儿,老人都会笑,老人在我面前是常笑的,但只有在桂花树前,才能看到笑容把她的皱纹揉成一团。然后她就会笑着从最高的枝上挽过一捧桂花,放进我的手心,年复一年。

可是老人跟我还不够亲,就像一棵桂花树的香到底是淡的。我把自己几乎溺死在回忆里,却只看到一切渐渐干涸。我出生的时候,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老得没法让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在小时候把她记住。小时候,小时候,小时候要何时才到头?仍旧逃不过那个春天,那个淋漓着雨的春天。在那个漫天是雨的晚上,我发疯般地嗅遍整个半山腰。没有茶香。这是第一个没有茶香的春天。那一夜的春雨比陈了十六年的茶还苦,苦得我记不下再多一点清甜。

夜不深,比漫天的雨浅,老人的房间死寂一片。往日的晚上10点钟已经是我上床的时间,可在那个十六岁的春天,我舍不得告别。电视机哑着,不再有戏曲频道的悠悠唱腔,它在黑洞洞的夜里像一扇直达天际的窗户。我忍住想将它一拳打碎的冲动,仓皇着、踉跄着撞开通向山坡的门。

枇杷和杨梅依旧太陡太高地长着,没空哀悼,忙于把春雨讴歌。我恨我第一次碰到它们粗糙的枝,竟是在这样一个下着雨的春天。我发现它们并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们嫩绿的芽。可我在雨里摇晃着想掐死那些绿色,控诉春雨的不公,却记不清枇杷和杨梅的甜。

桂花树也依旧残酷地等着,春天没有桂花。我从它被春雨笼罩的两鬓中挽过,挽过满满一捧春雨的嘲弄。桂花的花期太短,只够小小的我接过小小的一捧;可流年很急,每年老人手中的桂花仍是满满的一捧,落入我越来越大的手中的却越来越多。一眨眼,第十五捧桂花落进我手中时,我的手已经比老人的大了。

那个秋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太姥姥下床。她在桂花树前的笑还是那么开怀,可之后的冬天她连从床上起来陪我们过年的力气都没有了。紧跟着就是可恨的春天,在我最需要桂花树可怜我的时候,那棵等了我十六年的桂花树,却只敷衍地发着嫩绿的芽,给不了我永远也不会闻到的第十六捧桂花。

我的眼泪如春雨般无声而汹涌,可春天终究会过去,而在那个被花火和蝉聒缠着的夏天,我竟从未想起过太姥姥,正如我最害怕的那样,我似乎忘却了她。直到第一缕秋风把桂香融进我手中的茶杯,我毫无防备地喝了一口,老人、老人的山和谜一般的数字“十六”像从一块被揭开的幕布后跳出,跳进我的眼中。十六,十六,我出生的第十六年,桂香的第十六捧……不,这不是十六。我从一开始就记得十六,十六就是十六,是记忆中独树一帜的十六,是我害怕忘却的十六。可十六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已经忘却了,可我的执拗不允许我忘却,我放下茶杯,坐上公交车,去寻找十六。

老人的房间很空,还是沙发、柜子和床。那个从小到大我从未窥尽的柜子空了,每一个抽屉里只有灰尘,不再有雪饼和茶叶。唯有柜子顶上还搁着一张全家福,是我四岁那年照的,有我的太公、外公和太姥姥。外公和太公也是被春雨带走的,他们离去时我还太小,小得认不清他们。可我认得清老人,我想老人,就像我想十六一样想着她。可十六是什么?我该忘记什么,又该记得什么?茶、桂花和十六,我不愿忘却的到底是老人还是什么?我站在没有老人的房间里,环顾,茫然。

直到我看到那台电视机,那台年迈的哑着嗓子的电视机,它的遥控器被流年冲走了电池盖,被胶布缠着,寂静地躺在老人的床头柜上,像一块墓碑。我只看了它一眼,因为泪水模糊了一切,旋转了老人的房间——十六,是少儿频道的序号。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在回忆面前可以如此脆弱。我害怕走出这座山,又害怕自己回头看不到这座山。我害怕自己会被永远困在春雨和春雨般的泪里,更害怕自己太过无情,会忘记老人和这座山上的十六年。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该忘记什么。知道这些的,只有秋风。

于是桂香抹干我的眼泪,把我领向山坡。桂树已经没有一人高了,最高的枝够不着我的发梢。我伸手在满树的金黄中一挽,仍是满满的一捧,飘着很执拗的香。我这才知道,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茶与桂花飘香的秋天回到这里,知道为什么我会在十六岁这年想起第十六频道的少儿频道,知道秋风记得,知道我知道。

今年,我十六岁,深爱着秋天。记忆就像秋天一样,不用害怕忘却忧伤,我们爱的和爱我们的会永远被秋天记得,不惧春雨,不惧风霜。第十六捧桂花已经被撒在了从今往后的每一个秋天,我也不用再去回忆离我上一次打开少儿频道过去了多少年。因为我知道,无论春雨带走多少,我能想起多少,只要桂花仍在飘香,茶叶仍旧苦涩,我就永远是这座山的孩子,是坐在这张沙发上扭头看少儿频道的孩子,是我太姥姥的重孙。

指导老师:蔡秀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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