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作者: 冯楠 章明茗一
梅雨季节总是令人烦躁,到处都是潮湿的一—花岗岩楼梯,教室的墙、课桌…湿漉漉的水汽不知从哪个角落升腾起来,氤氩着泥土的气息和霉味。T恤衫总是被汗水浸透,黏稠地紧贴在皮肤上。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抱着一沓书匆匆行走在校园里。
书叠得有些高,我只能从书本的间隙中窥探前路,并且脑袋还得斜向一夹住我的伞。我的视野里是歪斜的教学楼和模糊的人影,但教学楼突然开始旋转,未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狼狐地伏倒在地,书本散落各处,伞栽在书堆上。我勉强爬起身,膝盖隐隐作痛,突然意识到我的左手腕空空的。表,我的表!我的表呢?我重新蹲下身,所幸在伞边找到了表,但它已停止了“呼吸”——指针停在我摔倒的那一刻。这是学校发的表,要求我们每天都戴着,以加强时间观念。校园的深处有一座钟楼,大钟有条不紊地走着,我们这些住校生每天必做的事,就是根据钟楼报时校准自己的手表时间。看来只能拿去修了,我叹了口气,戴上表,又看着书束手无策。
“同学,你有空吗?”我鼓起勇气询问一个路过的男生。
“真是不好意思,我的时间紧,物理实验快开始了,呀,只有一分钟了!”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表,还来不及有什么抱歉的表情,就像一个陀螺一样旋转远去。周围的人大都行色匆匆,目光沾染着疲惫,他们不时瞥一眼表,然后加快步伐,从我身边掠过。无奈,我只得重新以更狼的姿势,艰难地在雨中穿梭。
“这是备用表,先暂时用着,你这表估计得修一两个星期。"修表师递给我一块古铜色的旧表。学校为了减少表出故障、重新换表的麻烦,索性设置了专门的修表室,聘请了修表师。眼前这块备用表肉眼可见的饱经沧桑,褪色的外壳与生锈的表盘以及污渍斑斑的表带,都令我有些排斥。但我怕用水冲洗有可能弄坏它,只得随手把它塞在口袋里,重新穿行在雨中。
二
一股暗香,若有若无,侵入张开的毛孔,将我从梅雨季节的闷湿里解脱出来。跃人眼帘的是宣传栏底下矮矮的树丛,硕大的一团白色。我靠近一看,原来是栀子花。奇怪,怎么以前从没见过。我克制不住地用手抚过光滑的花瓣,芳香沁人心脾。怎么他们都对栀子花视而不见?我疑惑地环视四周,他们的脸溶解在雾气中,面目模糊,依旧不停地赶路,像是有一股力量驱使他们前进。一个女生朝我走来,我以为她是要来欣赏栀子花,却听到她嘴里念念有词:“生产资料所有制"我硬生生地吞回想说的话,看着她眼神空洞地转过转角。铃声大作,我才发现自己驻足太久,连忙向教室飞奔而去。
幸运的是,刚刚响起的只是预备铃。到了教室,正式上课的铃声才响起。潮湿侵占着教室,四处传递着近于发酵的汗味。我看着老师的嘴一张一合,脑中却有一朵栀子花破土而出。教室黑板上方的标语“珍惜时间就是珍惜生命"在水汽的侵蚀下略显褪色,不过依然红得有些过艳,与同学因睡眠不足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周围的同学似乎丝毫不受这气味的影响,齐刷刷地盯着老师,仿佛老师身上有一块磁铁吸引着他们。但是那些眼神又是如此空洞,没有焦点。我不明白我是怎么了,过去的我似乎也是这些“认真”听课学生中的一员,但现在,一股强烈的压抑感令我反胃。我努力回想之前“认真"听课的内容,大脑却一片空白。
下课铃响,教室仍然沉寂一片,大家都在调手表上的闹钟,我这才想起,学校规定下课后的前5分钟不能走动,必须在座位上整理这节课所学的内容,5分钟过后才可以走动。我也拿出旧表放在一旁,在草稿纸上杂乱无章地涂画。栀子花在脑中若隐若现,笔下的栀子花也隐隐有了形态。“叮—"听闻闹钟响,这时才陆陆续续有同学离座,我凑到同桌耳边说:“你看到宣传栏下的栀子了吗?”“什么?质子?这不是原子的成分吗?”“不是,是栀子花,白色的,超级香。”“没见过。"同桌的语气含着一丝不耐烦,我看她运笔如飞,显然不想与我继续交谈,于是我悍地正住了话头。
时间穿过隧道,一些琐碎的光慢慢流进了心房:食堂楼下的铁树开花了,松树上有松鼠出没,校门口的樟树上有喜鹊窝天难得暂时放晴,抬头就能看到蓝色的天空,蓝得一览无余,纯粹明净。浓密的绿叶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金黄,地上是斑驳的碎影。唯一遗憾的是,这一切的观众似乎只有我。大家忙于功课,只有我在“浪费时间”。不过我并不那么在意。因为每一次看到这一切,我总觉得心底湿润又温热,似乎有一些阴霾散去。
三
一周到了,修表师通知我去拿表。我才想起自己这一周几乎没有戴过备用表。来到修表处,门是虚掩的,我正准备推门,却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快期末考了,你去把发条拧紧一些,我看学生最近还是太松散。"我隐约听出是校长的声音。“好,我等下就去钟楼。"这是修表师的声音。门打开,我赶紧闪躲到一旁,校长径直走出去,没有发现我。
几分钟后,我才走进去,从修表师手中接过表。它已被修复如新,重新打磨后的金属泛着冷冽的光泽。秒针稳步前进,发出规律的嘀嗒声。走出修表室,戴上表,我突然觉得有一根弦紧紧缠住大脑,而大脑开始像指针一样规律运转。栀子、蝉鸣、松鼠被渐渐抹去,我的皮肤覆上一层冷汗。我迅速解下表,弦消失了,栀子花重新开放。这时我听到锁门的声音,修表师从我旁边离开,我猛地想起刚刚偷听到的话:“期末考…钟楼…拧紧发条…”大脑飞速运转,强烈的好奇心掌控了我的头脑。我深吸一口气,佯装随意地跟在修表师身后。
钟楼位于校园西南侧,也是我们学校的一大标志物。我不太清楚它具体的建成时间,但听说年代久远。因为位置较偏,平时很少有学生光顾此地。钟楼最醒目的是顶部复古设计的钟,仿欧式风格,罗马数字镀着金边,经历岁月洗涤却依然如新,是如谜一般存在。每到整点,钟底的摆锤会撞击钟壁,空旷持久的钟鸣就会在整个校园回荡。
修表师走进钟楼,我尾随其后。木质的楼梯螺旋向上,一直消失在顶部阁楼。由于年久失修,台阶踩上去会吱呀作响。修表师走得很快,吱呀声连绵不断,掩盖了我的脚步声。踩上最后一级台阶,修表师进入了阁楼,而我靠在柱子背后的阴影处,屏气凝神。一阵类似链条转动的摩擦声后,响起了清脆的叮咚声。不出几分钟,修表师走下楼梯,忽然,他的电话铃声在钟楼内部轰鸣。“喂一"他接了电话,匆匆带上门离开,我一直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才推开阁楼的门。
阁楼的门锁上插着钥匙,却没有上锁,大概是平时不会有人来,修表师觉得不必多此一举吧。阁楼里散发着木材久置的腐朽味,蛛网遍布角落,空气中灰尘浮游,显然少有人走动。墙上是大钟的内部,齿轮平静地转动,各个零件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我的目光转到旁边的木牌,上面写着指示:“向左转动拧紧,向右转动放松。正常标准:0刻度。"我这才发现钟盘一侧齿轮连接着把手,而把手的转动又对应相应的刻度一一向左为正,向右为负。现在把手所指向的是“ 。栀子花和同学模糊的脸庞依次闪过,我走上前,握住把手。“吱一"刺耳的声音—一向右转动,继续转,一直转到0刻度。大钟长长叹出一口气,“叮咚”一声标志着定型。我关上门,顺手带走了钥匙。
走出阁楼,刺眼的光穿过天窗,我有些睁不开眼,天放晴了。一阵 久违的笑声穿过风,我也勾起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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