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花 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

《百年孤独》全书共三次写到“小黄花”，分别在第四章、第七章和第十八章。第四章的小黄花是水生植物，开在乌尔苏拉特意为梅尔基亚德斯盖的房间的假牙杯子里。第十八章出现的小黄花是陆生植物，开在进入暮年的乌尔苏拉家的长廊水泥地裂缝中，但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意味深长地强调“与一个世纪前乌尔苏拉在梅尔基亚德斯放假牙的杯中发现的花朵一般无二”，或许这两次提到小黄花正是对梅尔基亚德斯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以下简称“何塞”）伟大友情的呼应和激赏。和这两次匆匆提及小黄花不同的是，作家在小说第七章末尾详细描述了一场自天而降（非水生、非陆生）的小黄花雨，是献给何塞的。我们来看这一段文字：

于是他们走进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房间，用尽全身力气摇晃他，冲他耳边叫喊，又把一面镜子放在他的鼻孔前，但都无法将他唤醒。不多时，木匠开始为他量身打造棺材，他们透过窗户看见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这静寂的风暴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如此多的花朵自天而降，天亮时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人们得用铲子耙子清理出通道才能出殡。

作家为什么用一场小黄花雨来送别何塞？

何塞是《百年孤独》布恩迪亚家族的第一代，是马孔多的开创者。他在古老的村落长大，在十九岁时与自己的表妹乌尔苏拉结为夫妻，后因无法接受普鲁邓希奥的挑衅刺穿其咽喉。为躲避普鲁邓希奥鬼魂的纠缠，何塞带着和他一样年轻的朋友，离开故土，翻越山脉，经过将近两年的跋涉在一条乱石累累的河流岸边扎了营，并在梦中确定新家园的名字——马孔多。他带领民众积极建设村镇，后痴迷于各种新发明陷入疯狂状态，被家人捆绑在栗子树上，在凄凉孤寂中离世。

《百年孤独》中有不少人陆续离世，比如阿尔卡蒂奥几乎来不及挺胸抬头，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被枪杀而亡；奥雷里亚诺上校在小便时尴尬去世，凶猛的秃鹫纷纷从天而降；阿玛兰妲面容丑陋惨淡，手缠黑纱以老处女的身份去世；丽贝卡的头发因生癣而落尽，她将大拇指含在嘴里像虾米般蜷缩去世；布恩迪亚家族第七代婴儿被蚂蚁啃噬得只剩下一张肿胀干瘪的皮去世……那马孔多之王的去世该是怎样的？是让马孔多民众纷纷出场堵塞大街小巷挥泪告别，还是避实就虚，以魔幻之笔构想一个超现实的世界寄托哀思？作家选择了后者，选择了小黄花、小黄花雨、小黄花毯来送别何塞。

《百年孤独》中，马尔克斯写过许多鲜花，比如：何塞带领村民去探索马孔多和新兴发明相连的捷径时，在白色西班牙大帆船上看到的兰花；乌尔苏拉着手扩建家宅后，在长廊和花园中种植的欧洲蕨、秋海棠和玫瑰花；意大利人皮埃特罗追求阿玛兰妲时扣眼里别的栀子花；丽贝卡晚年寡居的房中长满的野花……与这些表达孤独、兴盛、热爱、荒凉所不同的是，此刻马尔克斯要表达的是哀思——刻骨的哀思。在拉丁美洲，黄色象征着哀悼，小黄花堪担此任，且黄色亦是马尔克斯的至爱。在接受记者P.A.门多萨采访时，他认为：“只要有黄花，我就不会遇上倒霉事儿。必须得有黄花，或者跟妇女们待在一起，我才感到安心。”在告别何塞这件大事上，作家献出了自己最心仪的黄花，且不吝笔墨描绘这场隆重、盛大、深情、温暖、美好的黄花雨，“无数小黄花如细雨缤纷飘落”“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大街小巷都覆上了一层绵密的花毯”，这就是送别马孔多之王的盛典，无数的小黄花恰如圣洁的天使，哀悼这位励精图治、勇敢无畏的领袖，抚慰这个饱受淫雨骄阳折磨的孤寂老人，迎候马孔多之王安眠。

何塞的老迈与小黄花的明艳，何塞的勇猛与小黄花的柔和，何塞的狂放与小黄花的婉约，何塞的孤独与小黄花的热闹，在同一时空下交织，产生了不可言说的艺术感染力。不得不说，因为有了这场缤纷的小黄花雨，我们得以沉浸其间，怀着所有的敬佩、惊诧、感动、遗憾、期待目送何塞远行，消失在小黄花雨之中。

一起读

李博衍：这是一个从风中飘来的故事——个人的沉浮、家族的兴衰、小镇的毁灭及不可逃脱的宿命轮回。拨开云雾，奇幻的故事背后，我们也能窥探到作者深邃的思考。“失眠症”反映的是外来文化给本土文化带来的巨大冲击；“马孔多在下雨”则在描写现实生活中惨烈的智利军政府政变；“香蕉公司”更是帝国主义强权在落后地区的压迫和剥削的体现。《百年孤独》不是一个家族的孤独，而是一个民族的孤独，是整个拉丁美洲的孤独。

王熠珩：被飓风抹去的羊皮卷承载着的是一个家族的兴衰史，也是拉丁美洲百年历史的缩影。荒诞的现实、独特的叙事、深刻的哲理交织成了不朽的《百年孤独》。魔幻的情节是对现实的映射，相似的名字、命运是封闭且无尽的循环。以孤独着色的悲剧或许不会再出现，但讲述这段传奇的《百年孤独》永远不会被时代的洪流吞噬。

包嘉玮：《百年孤独》引领着我开启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大门。在马孔多兴起而又衰落的何塞家族，长达百年的世代故事，无不在吸引着我。读完《百年孤独》后，长久深刻的震撼笼罩着我，为了填补心中的空虚，我一发不可收地读完了马尔克斯的所有作品、拉丁美洲另一位文学巨匠科塔萨尔的诸多著作，以及中国深受魔幻现实主义影响的莫言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