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鲑鱼洄游我的岛

作者: 赵昱洁

当鲑鱼洄游我的岛0

如果你九点出发,几点可以到家?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永远没有固定答案。

我像是一条鲑鱼,越过千山万险,只为了游向曾经出发的地方,彼入山谷,我入海岛。

岛上人 岸上人

我的那些外地朋友统称我为“上海人”,在他们看来,我享受着上海的户籍待遇、看似竞争压力更小的高考,以及繁华都市里的资源。

但我深知以上和他们认为的并不相符。有些是这座大都市本身就不具有的,例如更小的竞争压力,每条鱼都削尖了脑袋想跳过越设越高的龙门;有些是我虽在上海却与我无关的,例如繁华都市里的夜生活,或是诸多集吃喝玩乐于一体的商场。

实际上,我们有明确的界限,岛上人、岸上人。

海岛上的人,也就是原先的崇明岛人,现在的崇明区人,会把前往大片陆地的市区称为“去上海”,而把回家称为“回崇明”。虽然崇明岛在行政区划上属于上海市,但很多时候,岸上的人不承认岛上的人,岛上的人呢,有自己的生活。

我的童年在海岛上度过。

红砖的屋子,院子里的梨树和枇杷树,一条大黑狗和五只花色不一的小猫,以及外公、外婆和我。

打开大门是土路,路的尽头是农田,那里种有小番茄、黄瓜,当然还有很多我认不清的作物。外婆带着我去种子店买种子时,总是一包一包地拿,我依稀记得一包种子的价格能让我在村头的小卖部买五根小布丁雪糕。

我的家在岛上城桥,听名字大抵能猜出来是岛上最繁华的地方,因为其他地方都叫西门、港西镇、建设镇之类的,但即使是最繁华的地方,路上也不过多是松树,与上海市中心不同,海岛上很少有梧桐和香樟。

幼儿园在城中心,城中心叫南门,这是一个轮渡码头,所以当时最繁华。我对幼儿园没有深刻的记忆,只记得外公每天骑着电瓶车送我往返的身影和下午好吃的酒酿小圆子。崇明酒酿是一绝。

于是我每天在小番茄架旁偷吃,在枇杷树下乘凉,在幼儿园里无忧无虑地长大。

人们很少能说出童年结束的日子,但对我来说确实有一道明显的分界线,那就是岛上的日子和岸上的日子。

七岁时我结束了岛上的日子。六岁那年老房子拆迁,从此村民们搬进了楼房,斩断了与土地的联系,那时的我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只知道租住过渡的小区无法养狗,小黑(大黑狗的名字)只能留在村中,每天下午外公骑着电瓶车带上我绕道去喂小黑,但在某一天,我们永远地找不见这条陪我长大的狗了,或许它摆在了他人的餐桌上。我哭了很久,却知道它怎么都回不来了。

七岁,父母从上海赶过来接我。原因很简单,岛上没有足够的教育资源,他们觉得我没有一个城市小孩的样子,不会乐器,不会英语,只会算些二十四点和帮外婆卖菜,我应该脱离岛上的生活,去接受系统的教育,也算是“上岸”。

我在家中大哭大闹了一场,最终也没有改变结局。

穿过黑暗无光的隧道,跨过长江大桥,为了上学,我的户籍从岛上被迁到了父母工作的地方——嘉定,从此成了岸上人。

我与岸上始终有着一层隔膜,岛上没有超过六层的楼,因为生态限高;岸上全是高楼大厦,十层算矮,四十层不算高。岛上空气清新,长年绿意盎然,我刚来岸上时,呼吸不畅,甚至难受呕吐,过了两年才彻底适应。岛上的我无忧无虑,没有学业的压力,唯有伙伴的陪伴和外公、外婆的爱;岸上的我格格不入,和学校——因为身材矮小和成绩差还被霸凌过,和家——父母不接受一个敏感、自闭、不优秀的孩子,我无法理解一对和我从不亲近的父母。

我是岸上人吗?我不知道。哪怕后来逐渐适应了岸上的生活,成为一个看上去品学兼优的岸上人,心里的鱼还是想要往海岛上游。

洄游 道阻且长

一江之隔,每次回岛上都像是一场洄游,生命中的洄游。

从岸上到岛上,原先只能坐轮渡。高速船一趟载百来人,车客渡一趟不但能载两百来人,还能载车,遇上风浪就颠颠簸簸,但总归能到家。

原先的轮渡很少停航,因为进出岛只有这一条通道,除非遇上台风,否则不轻易停航,因为人总是要回家的,无论是在外上学的孩子、在外工作的青年,还是在外辛劳的老人。

后来有了隧道,架起了长江大桥,但是经常堵车,节假日更是堵得水泄不通,而在非节假日,回去的多是不会开车的老人和小孩。于是在岛和岸之间开设了公交线路,顺畅的时候,出门到车站两个小时,坐车两个半小时,到南门回家再花半个小时,如果中午出发的话,能赶上热气腾腾的晚饭。

道阻且长,溯洄从之。

道阻是常见的,微小的风浪也能导致客轮停航,于是我到了轮渡码头又遗憾地离开,再辗转至公交车站,买上一张票。我在车上嘈杂的声音中进入隧道,经历漫长的黑暗,等到见光,才知上了大桥,两旁是滔滔的江水,不黄,不蓝,宽阔无边。

不知过了多久,晕晕乎乎地进入梦乡,醒来才知晓我已上了岛,青翠的绿意,带着湿意的空气,道路两旁的树木是一年四季常青的松柏,无枯落之时。

在路上转啊转,经过家门口,却无法让车停下,只得跟着公交车一起到客运中心。外公的电话早已打来,我说还在路上。老人们不着急,打电话是因为要给我留饭,如果我时间凑得好的话,还能赶上一起吃一顿晚饭。

七拐八绕,到客运中心后再换乘一路车,听着雨声到家,下车时我连伞都没有打。

外公正准备打第三个电话,开门时有一刹那的恍惚,好像我出门很久才回来,又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只是曾经腿脚麻利的外婆坐上了轮椅,能说会道的外公声音沙哑,我只是去上海读了四年初中(上海小学五年制,初中四年制),高中还未读完,却似乎天上一年,人间十年。菜色还是熟悉的模样,炖蛋、蒸虾、凉拌金瓜丝……久违的当地蔬菜又回到了我的口中,老人们喜欢让孩子多吃虾,我却最想念那道凉拌金瓜丝。

在岸上,我要适应父亲的饮食习惯。他作为北方人,极其不喜欢南方的那些绿色蔬菜和各种又是水果又是蔬菜的瓜,餐桌上多是西葫芦和青椒,我很久没有吃上一口金瓜丝了,而且这不是每次回来都能吃上的,只有这个时令,小暑已过,尚未入伏,才能尝上一口脆嫩的。

鲑鱼为什么要不远万里回到出生地?可能基因里已经注定。于我来说,是为了岛上的一切,绿意,湿意,鸟鸣蝉噪声,窗明几净的屋子里有带大我的老人,还有桌上儿时的味道。

早上九点出发,晚上五点到家,历经八个小时,在岸上不算晚,在岛上已经算入夜。

洄游很累,但睡上床就好了,还有心情折腾房间里的电视,更新了一个小时才看上新闻,也很开心。

我的岛

在岸上的家中,我更像一个寄居者,不敢太早起床,怕打扰父母的作息,亦不敢太晚起床,怕被父母嫌弃。真是奇怪,我和生我的亲缘关系最近的人反而有着戳不破的隔膜。而回到岛上,我却永远不怕睡过头,外公、外婆也会叫我起床,说我起得太晚了,但我不会尴尬或不好意思,笑一笑就和老人们一起吃早饭,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吃,因为老人舍不得叫我,他们六点多就起床了,我要八点才起床。

回到岛上,我又成了理直气壮的原住民了。

清晨下大雨,岛上的天气不如岸上稳定,因为海与江在此处交汇,冲积出我们生存的土壤,而海风、云团也在此聚积,雨总是不停的。我一边喝着八宝粥,一边和老人们唠嗑,说幸好昨天没退缩一口气回来了,否则今天回来雨更大,要被浇成落汤鸡。外公斩钉截铁地说:“这种天气怎么会让你回来?肯定打个电话告诉你别回来了。”

“那怎么行,终归要回来的,晚来一天就和你们少待一天,舍不得啊。”

“自己身体最重要,当心点,在学校这么久都瘦了。”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电视里放着老土的爱情故事。

人从岸上轻飘飘的地方踩到了岛上踏实的土地。岛上的土地容易湿,不熟悉小岛的人总会觉得小岛的土地软绵,空落落的,熟悉的人却在踩上的第一时刻就感到亲切。于岛上人而言,再坚硬的岸也不如自己的岛安心。

楼下的阿婆躺在摇椅上扇着蒲扇,再下就是一楼,一帮阿姨爷叔聚集在避雨的檐下闲聊,谁家孩子考上复旦大学了,谁家孩子结婚了,那边超市的菜最好,最近鱼又便宜了,声音哇啦哇啦,随着雨声传到我家的窗口,外公说他早就买好了最新鲜的鲈鱼。

我其实不太会讲崇明话,现在我更擅长英语了。但只有听到崇明话,才觉得熨帖。于是在岛上,我又切换回了不正宗的崇明话。有多不正宗呢?外公让我讲普通话,说还是普通话让他听得懂一点。

写作业、学习、吃饭,依旧是日常的生活,但一切都注入了新的生机,岛上蚊虫多、鸟多,每天都有听不完的蝉声和不知名小鸟的啼叫声,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在这样的背景音乐中进行的。

你真的会深切感受到这片土地叫故乡。或者说,这是属于我的岛,而岸哪怕再繁华,也是他人的岸。

外婆在看电视剧,外公迷上了用手机看戏曲。吃完早饭,我出去溜达一圈,沿着熟悉的景色,发现新建的学校和新开的超市,遂买一袋蛋糕回来一家人分享。

我是洄游到岛上的鲑鱼。

一年又一年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回岛了。假期总是奔波在参赛和补课的路上,我好似一只不知疲倦的飞鸟,被赶往一处又一处落脚地。

上次回岛还是大半年前,一起过个年,只可惜没待到初七就离开了。这次回岛则是偶然,再一次和父亲争吵后,我终于无法忍受寄居在岸上的生活,一边哭一边和老人们说我想回家,我只有一个家,就在岛上。

于是我打理行囊,九点出发,五点到家。

在我的岛上,我度过了安然的休整期,它好像是游戏里旅行者的初始小家、复活点,只要待一段时间,精力就又能满管,去打下一个副本。

其实岛是温暖的港湾,但我不愿意用那么肉麻的词语,毕竟这是小岛,温润无声的小岛、等待着所有子民洄游的小岛,它就在那里,随着长江的冲刷越来越大,似乎要将自己变成能够容纳所有孩子的家。

洄游的路总是很长、很久,但回到岸上的路却那样快捷与通畅,只要四个小时。坐着船在江中只会让我怅惘,小岛化作一条绿色的横线,消失在滚滚江水的一头,很快,更多的船在江上星罗棋布,逐渐能看到钢筋铁骨的楼影,我就知道,又快要到岸了。

由岸到岛,由岛到岸,这样的往返从我七岁被带离小岛开始,已经进行了十年,以后还会继续往复下去,一年又一年。

上一篇: 第十二夜
下一篇: 予叙事以血肉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