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笔记
作者: 许皇明写作营成果展示
越入深秋,这座公园就越显空寂。树叶已经变黄,他坐在树下的木质长椅上,望着湖里黄褐色的残荷,怀里抱着掉漆的班卓琴。他第一次学班卓琴就是在这湖边,那时他的西洋声乐老师用歌声领着他演奏,惊飞了草地上觅食的鸽子。而如今,故人已经不在,鸽子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一群了。令人难以置信,几十年的时光在他的脸上刻满皱纹,把他的头发染成银色,却只剥落了班卓琴身上薄薄的漆层。
在这座公园里,到处可以看见身体正在流浪的人,他不过是其中之一。他穿着淡蓝底色白条纹的衬衫、一条前腿处破了几个洞的单裤。天冷的时候,他会再披上一件黑色的薄风衣。他有着因为拨弄琴弦而皮肤深陷的手指——在公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弹唱。春天或初秋晴朗的日子里,他会为野餐的孩子们歌唱,但在此外的日子里,他都唱给那些在公园里拖着脚行走的流浪者听,唱给鸟儿听,唱给自己听。每当他的琴声伴着歌声传响在树林之间,流浪的人们都会放慢脚步。深夜,他们会围坐成一圈,让晚风传唱他们的歌声。
深秋的风越过城市北边的高山,落在公园的湖面和树梢上。树叶落到水面上,只是漂浮。清晨的土地开始凝霜,林间常能找到冻僵的鸟类的尸体。他一如既往地在那把长椅上弹唱着,直到一个黄昏,一个拿着相机的年迈的女人来到了湖边。她的年纪应该与他相差无几,也是一头银发,戴着一副玳瑁框架的眼镜。她似乎比看上去年轻得多,在抓拍到树枝间跳跃的松鼠的时候会像孩子一样低声尖叫。尽管很难相信,但她的的确确是一个带着相机的流浪者。因为自她来到这里以后,她再没有离开过。
女人最初只是拍些光秃秃的树枝、泛黄稀疏的草地和荡着微波的湖面。有时在夜里,她会用闪光灯把黑暗照得惨白,惊醒了几个蜷缩在长椅上安睡的人。他们背过身去,暗自嘀咕这女人一定是疯了。他们害怕暴露在强光之中,更害怕自己邋遢的模样出现在相机里。这种恐惧甚至阻止了流浪者们和班卓琴手的“晚会”,因为当他们再次循着歌声来到湖边的长椅时,却发现那个女人正对着琴手按下快门。
琴手不在乎,他对着镜头照旧弹琴歌唱,暗紫色的嘴唇震颤着发出歌声,在闪光灯下透出些鲜红的颜色。女人改变着自己拍摄的角度,每次按下快门,她都对他的上镜赞叹不已。她的赞美的声音虽然微小,但对于听见的人却如点燃的火堆一般明亮。女人第一次把笑意涂到了不知疲倦的琴手的脸上。他笑了,眼角的皱纹拧成了一团。
那晚以后,琴手弹唱的每一个夜晚,女人总是第一个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安静地听着。她的相机没有带在身上。流浪者们对强光的畏惧让他们在前几个夜晚缺席,但当他们发现相机缺席后,他们又围坐起来,仿佛用歌声点起了火堆。入冬,寒风撕扯着他们的衣服和皮肤。他们不再三晚或四晚一聚,而改为一周一聚。他们习惯了这个远方而来的流浪女人,他们都觉得相机不会再回来了。再没有什么不同了,她不过和他们一样,是个没名字的人罢了。名字在流浪者之间显得多余。
除夕前的那天晚上,几队扛着长梯的人来到公园。他们在路边的树上、灌木丛里挂上了深红色的小灯笼。它们不会发光,在夜深的时候就融进了黑暗。流浪者们知道今天要聚一聚,就像去年和前年一样。女人又是最早到场的,似乎她今天就没离开过这里。陆陆续续的,梦游者一般的脚步声从这座公园的各个角落里传来,琴手应着脚步声就像应着节拍,他的琴声更加激昂。这是属于流浪者的盛宴。他们围坐成一圈了,女人首先拍起了手,和着琴手的歌声,就像他们曾幻想过的演唱会现场。一个,两个,紧接着是连成浪潮的击掌的声音,它们让黑暗中的灯笼颤动起来。
女人从围坐的人群中站起身来,她默默地走向旁边的一处灌木丛。她拨开那里盖着的一堆枯草。她拿出她的照相机。快门声响,闪光灯将每一个流浪者连同他们的歌声一起照得雪亮。人群中有人显出惊恐,起身想要离去,但女人凭着她那不合年龄的活泼冲到了人们身旁,她将相机屏幕放到了流浪者们眼前。
于是他们看见了纵情歌唱的琴手,看见了半空中大家一起抬起的手掌,看见了自己衰老的脸上绽放的笑容。他们似乎不再惊恐,不再为镜头转身躲藏,也不再为强光感到脸颊发烫了。他们看见了挂在枝头上的深红灯笼在镜头下发出幽暗的、闪烁的光。
“别再躲着了。你也过来和我们一起照一张相吧!”女人站在人群中朝着我喊道。我着实吃了一惊。我不过是一个流浪者中的记录者,我隐藏着自己,可当她的声音如相机的强光把我照亮的时候,我所有的躲藏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从藏身的草丛来到人群燃起的火堆中,在班卓琴和流浪者的声浪中,我也在相机上留下了自己的样子。
盛宴散去,归于黑暗,我又拿起笔,在我仅有的破本子上用文字记录下了这个夜晚。泪水从我的眼角摔落到纸张上——“我”模糊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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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充分体现了作者的才气。无论是故事的架构、情节的安排、意象的选择,还是悬念的设置、结尾的设计,都可圈可点。作者撷取生活中的“小说元素”——流浪(身体或心灵的),用细腻而富有表现力的文字触及流浪者的内心,塑造了一群流浪者的形象。他们因恐惧而躲藏在黑暗里,却因一个“活泼”的女人的出现而最终在闪光灯的“强光”下看清了自己,不再逃避。“亮”出自己,直面自我,实属不易。小说中“强光”下“绽放的笑容”给人无比温暖的力量,这力量足以温暖寒冬中每一个流浪者的身体和心灵。
小说的结尾颇具匠心,出人意料又充满调皮的气息,同时令人回味无穷。“我”不只是故事的讲述者,也不只是一个流浪者中的记录者。“我”还可以是这篇小说的读者,即躲在文字后的我们。“别再躲着了。你也过来和我们一起照一张相吧!”我们也仿佛一下子被这个活泼的女人从文字后面揪出,这让我们不禁扪心自问:尽管我们的身体不在流浪,但心灵呢?是否已找到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