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飞燕
母亲送我至复读学校的时候,正是仲夏。她小心翼翼地熄火,和我在车里等待学生潮涌过。
这是我前一晚私自决定的。缺考后我坐在阳台上眺望歌乐山脉,青灰色笼罩在圆形的水雾里面,看得人眼睛生疼。我自始至终也不知道山那边是什么,那种恐慌几乎陷溺我。没有预谋地,我打定复读的主意,而她坦然地接受了我的宣告。
我们在车厢内静默,过了一阵,她伸手去理我衣服领口的褶皱,有些痒。她一边理,一边强调要给新班主任留下一个好印象,为了得到些关照云云。我只是应声附和,我知道在家时她悄悄在玄关打量我,想要同我说些什么,但那些话语最终横亘在我们之间,变成围墙。
对视片刻,她轻轻地问:“妈妈先走了?”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攥紧编织袋的提手下车,看着她再次转动钥匙点火,踩动油门,消失在马路尽头。
三位室友比我到得早,来自三个不同的区县,我姑且称他们为老Y、老L和老Z。我提着编织袋进门时,老Y在收拾床铺,老Z则兢兢业业地拿着扫帚除尘。老L的父亲听说我来自某中学,一脸激动地拉着我,请我多帮助他儿子。我心下一惊,只觉羞愧万分,曾经吊车尾的惨淡经历让我此刻只好尴尬地回以微笑。
我同他们攀谈,有人说起以前的学校如何糟糕,我下意识告诉他们,自己母校有游泳馆和健身中心,立马听到一阵悠长的呼声。旋即调子转向,他们用戏谑的口吻问彼此成绩,我自然一句话也吐不出来,就像我与母亲之间不愿去撕破的那层透明纱窗。
第一堂课上介绍自己,我脸涨得微微发烫,一口气讲完——来自市内某所强校,有羽毛球和跑步诸多爱好,最近刚拿了某青年文学奖,很高兴和大家讨论写作的问题。掌声雷动不过十秒,我开始后悔自己扔出的话语,恨不得时间立马倒流。我突然害怕有人发问:“你怎会沦落到此处来?”于是缄口不言,花一整节课慌忙地编织措辞,防止露出马脚。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一厢情愿,没人破坏气氛。他们只是用眼神交流,大概在说,这人傻里傻气,怪可爱的,当一个玩笑绰绰有余。
我时常感到自己内心混沌,难以言明。走在路上辨不清同学的脸,只觉得熟悉或者陌生,更想不起名字,只能报以歉意的微笑。外加经常走错教室,收获同学放肆的笑声,我意识到事情不对,立马头也不回地转身,在廊道里小跑。
决心改造是在周末。我参加同学的聚会邀约,约定在某一家饭店见面。放学后,我在地图上一查,店在数公里以外,要怎么去?发消息也无人回复。直至深夜有新消息提示,说:“实在抱歉,校外有可以借的电瓶车。”我惊讶地盯着屏幕许久,想不出别的话来,在表情库里挑来选去,最终发出一只裹着冬衣卖萌的小猫。
我住宿舍楼的0906号房间。宿舍楼与一座工厂相邻,午休时机器轰鸣不止,像去掉扩音器的大排量摩托,晚上则在床上听见隔壁兄弟在梦里用脚蹬墙的响声,以及翻身时床板发出指甲抠动漆皮的吱呀声,三种声音长久地悬置在寝室上空,我们学着接纳了它。也有难眠的夜晚,我们会酣畅淋漓地讲到半夜。老Y甚至讲他数次不顺当的恋爱经历,老L听后颇受感动,第二天挥笔为寝室四人写下带名字的尺幅。我介绍自己一年前的光景,自由出入校门,拿着手机在城市里逡巡,拍很多在雾里面变形的楼房、混杂着汗味的轨道车厢,还有长江日落溶化的画面。有一次我淋着雨奔跑过楼下的花店和便利店,取道一条长而宽阔的步行街,只为排队买混合着紫米的牛乳饮料。
“所以你到这里来啦。”老Y略带幽默地从床上坐起来,开学时的问题似乎续上了答案。
我愣了愣,转换话题问他们喜欢的音乐,随即将王菲的专辑如数家珍般托出,不料吃了闭门羹。坐在床帐后听他们谈话,我想起元月前后的晚会,传声游戏以后,大家将凳子拉至中央,彼此热切地交谈成绩和梦想。有时我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接上几句话,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悄悄听他们从南大的莲花讲到北大的未名湖,一起吹着口哨比画胜利的姿势。有人谈及梦想,毫不掩饰话语间的世俗与功利,但转而又用自嘲作结。
那时课堂如死水微澜。我和老Y站在唯一透亮的栏杆前向外眺望,对面是一所艺术学校,美术生们抱着画板和笔刷在我们面前渐次而过。我同他开玩笑:“你说他们看见我们穿橙色校服会是什么表情?”那时我们眼神烁烁,想到了同一个答案,没忍住哈哈大笑。我确信我们多想放声吼出来。他反问我在毕业信纸上写了什么,我拖着尾音说:“要认真做个普通人。”“挺好啊!”“真的?”“当然是真的。”他用难得认真的口气肯定道。
临考时我和老Y偷跑出去吃咖喱饭。店家和善的脸上露出微笑,灯光熟练而昏黄。我发现咸和苦实际是一种味道,到一定程度就会相互转化,咖喱尝得人舌头刺痛。劣质食物未能浇熄老Y瞳孔里的光,我们开始聊一些无关学校的话题,谈疫情里生活的困顿,讲他和姐姐的亲情,讲我们同被一座小城重庆江津哺育过的缘分。饭后我们舒畅地呼吸,回程,雨水恣肆。
虽是夏天,考前却缠绵在淫雨霏霏里。由于头痛复发,我被迫辗转于学校、家和宿舍间。又见到母亲,她那种不可言说的意味更浓,但只是驱车带我离开。我能同她说些什么呢?我在后视镜里看见许多张她和我的脸,最终选择了缄默。我反反复复地喝各种药,其中有治感冒等病的,还有预防更多曾经的病痛回程的。舌头几乎比手先一步麻木。
毕业那天,教室空无一人,我想同相熟的人拍照片留念也无从下手。我知道他们去了不同的夜店,有人再次向我邀约,这次很贴心地补上了电瓶车的提醒。但我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根本不会骑电瓶车,只能再一次盯着屏幕半晌,从记录里复制了之前那个猫咪表情转发过去。
但我仍旧实现了最初的愿望。室友在匆匆离去前终被我央得一张合照,它在朋友圈里熠熠生辉。辞行前我在园区的步道里徘徊,第一次感到那是一条宽阔、厚实、冷峻的道路,不同于学校的小径。后来雨终于停歇,太阳映射在白色地砖上如同密云,我知道那里有从窠臼中振翅的雨燕,要成群结队飞往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