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缂丝一寸金
作者: 乘桴于海缂丝是中国丝织艺术品的典型代表,以素色生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采用“通经断纬”的独特技法挖织而成。由于彩纬织造于细密经纱之上,故其织物结构有“细经粗纬”“白经彩纬”“喧经曲纬”等特点。若对光观看,可见光线穿过一道道如刀刻的缝隙,犹如镂刻而成,故又称“刻丝”。
缂丝初创源自西方,缂织技术传入中国,大体源于汉晋时期丝绸之路传来的西域缂毛工艺。隋唐时期,传统的缂毛工艺经过中原巧匠本土化的改良,逐渐形成了富有本地特色的缂丝花样。两宋时期,缂丝技艺发展到已日臻成熟,在实用性缂丝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以缂丝工艺织造卷轴绘画的新风尚,此类制品较实用性缂丝更具艺术性,故名作“镂绘”。
一幅好的书画手卷,总会在开卷之前看到其外包裹的缂丝包首;一件珍贵的唐代着衣人物陶俑,也会在其腰间出现细腻的缂丝腰带……缂丝这种特殊的织物之于中国可谓涉及艺术与生活的方方面面,唐人郑维曾以“何物离披最可人,纸间经纬别有因……阿谁巧作维摩手,就里挥毫称绝伦”赞叹大唐织绣之美,所指的大概就是当时的刺绣与缂丝织造技艺了。
今天我们还能够看到的古代缂丝文物已非常稀少,一是因为缂丝属于织物,具有畏光照、畏虫蛀等特质,且丝蛋白老化后纤维非常脆弱,极难保存;二是因其工艺制造成本特别昂贵,故本身产量稀少,尤难一见。
缂丝的起源与东传
缂丝虽在中国发扬光大,但其初创并非源自东方。西方的缂织物最早出现于距今3000年前,不同于中国以蚕丝缂织的技术,此时的缂织物全是采用当地盛产的亚麻纤维作为原料。
现存公元前1世纪出土的埃及缂织肖像中织物的经纬皆用麻线。第十八王朝法老图特摩斯四世(约公元前1392—约公元前1382年)墓出土的麻布也使用缂织技法织造出莲花和纸纱草中的阿蒙霍特普二世(公元前1427—公元前1392年)肖像,且织物经线与纬线都采用麻纤维。

公元前1000年左右,埃及的缂麻织物开始向西亚各地和爱琴海一带出口。两河流域自古以来盛产羊毛,巴勒斯坦和小亚细亚在公元前1000年就已经有了羊毛纺织并出口埃及。
至罗马统治埃及时期(公元前30—公元639年)缂织物中开始出现麻毛混纺的情况,当时两河流域毛纤维的染色工艺非常先进,经线用麻、纬线用毛的缂织物在此时也成为极受追捧的珍贵面料。相较于全用麻纤维的缂织物,毛的纤维更加绵长,色彩稳定且浓郁,所缂织而成的纬线纹饰带艳丽平整。其艺术风格则受到希腊美术风格的影响,产生了犹如马赛克壁画般的古典写实主义风格。

两河流域的劳动人民也从埃及人那里学到了完善的缂织技术,开始用羊毛缂织服装和地毯,到公元2至3世纪,这种纺织技术在东地中海一带流行。罗马统治时期的缂织物受叙利亚美术影响,用色彩晕染手法织出阴影,极具绘画效果。
公元4世纪,基督教传入埃及,此时的缂织物也逐渐摆脱希腊、罗马文化风格的影响形成具有早期基督教艺术风格的缂织样式,美术史中将这一时期受到基督教风格影响时期制作的织物称为“科普特织物”。
此时由埃及和西亚地区产生的缂麻、毛织物开始向东传播,并传入古代波斯等地区。埃及和中亚、西亚的文化直接被波斯文明吸收融合,到波斯萨珊王朝(公元224—公元651年)时期,该地区的缂织技术已经非常发达,大量缂毛织物开始随着丝绸之路的贸易轨迹向东方传播。
缂丝在中国的发展
缂织技术传入中国,大体源于汉晋时期丝绸之路传来的西域缂毛工艺。据考,其历史已延续两千余年。在中国新疆地区出土的缂毛织物中,就有许多保存着早期西域风格的纹样。如1984年新疆和田洛浦县普拉1号墓出土的蓝地人首马身纹缂毛布就是其中代表。
“这件汉代文物从纹样和风格来看,具有典型的希腊罗马造型特征。”新疆博物馆社会教育部主任何小雪说,“公元1世纪到2世纪,罗马商人在丝绸之路频繁活动,把大批罗马的玻璃器皿、琥珀和毛纺织品带到塔里木盆地乃至中原地区。一些独特的纹饰通过丝绸之路传入西域时,很快被当时的人们所接受,并运用到衣冠服饰中。”
何小雪介绍,这种在公元前后由西方传到新疆的缂毛织造技术,曾经被新疆地区的先民用在毛织品的织造上,“在巴楚县、洛浦县、且末县等地,都出土了汉代和魏晋时期的缂毛织物”。缂毛工艺随着丝绸之路被传到中原地区,历经技术变革后改用中原盛产的蚕丝作为材料,开始出现简单纹样的缂丝。隋唐时期传统的缂毛工艺经过中原巧匠的改良,逐渐形成了富有本地特色的缂丝花样,缂织工艺开始在中国发扬光大。
不过,唐代缂丝因工艺仍有局限性,只能织造小型几何花纹的条带实用品。此时的缂丝大多符合唐人艳丽尚色装饰的喜好,以明快的宝蓝、胭脂、明黄、汁绿等色彩织造宝相花、海石榴、忍冬花等吉祥花卉纹样。大英博物馆现存斯坦因从敦煌藏经洞带走的唐代遗物中就有缂丝制品,这件唐代缂丝八宝带残件现存18.5厘米,宽仅有1.5厘米,其以退晕的色彩组合方式在蓝色底子上缂织黄绿色宝相花图案。
(唐)敦煌藏经洞出土,缂丝八宝带残件, 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到两宋时期,缂丝技艺已日臻成熟,传统的织造技法不再被门幅所限,在实用性缂丝的基础上,又发展出了以缂丝工艺织造卷轴绘画的新风尚,此类制品较实用性缂丝更具艺术性,故名作“镂绘”。宋缂丝相较于隋唐时期的缂丝幅宽大小已不再受限,可根据需要定制不同幅宽的缂丝织机,既能生产5厘米以下的绦带,也可织造1米以上的横幅大件。
值得一提的是,南宋时期,平江府(苏州)人口密集、经济繁荣、文化底蕴深厚,境内盛产生丝,其丝线韧性好、强度高,是制作缂丝的上好材料。在富庶的经济、文人文化与民间技艺高度融合的背景下,缂丝在江南迎来了黄金时代。
缂丝织品开始以摹缂名人书画为乘,从实用走向纯欣赏品领域。彼时缂丝名匠多出江南,如松江朱克柔、吴郡沈子蕃和吴煦等,其缂品达到了“夺丹青之妙、分翰墨之长”“胜于原作”的境界。一幅幅山水、花鸟缂织画作从艺人们的一拨一梭中诞生,细枝末节处亦可细细品味,远观是画,近看精巧,意趣十足。这一古老的手工艺世代沿袭,留下不少传世佳作。清代沈初在《西清笔记》中提到:“宋刻丝画有绝佳者,全不失笔意,余尝得萱花一轴,以进花光石,色黯而愈鲜,位置之雅,定出名手。”
元、明、清时期实用性缂丝与观赏性缂丝齐头并进。实用性缂丝主要为宫廷和贵族享用;观赏性缂丝题材更加广泛,产量逐渐增多,并形成了以苏州为代表的缂丝产销中心。曹雪芹《红楼梦》中就多次提到购自苏州的“刻丝弹墨”。

20世纪60年代,以复制南宋缂丝名作为起点,艺人们恢复了百年来已告濒危的缂丝织造技艺。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期,苏州乡村许多女性利用农闲之时学习缂丝技艺。后因中日建交,日本对缂丝和服腰带的大量需求,且制作缂丝腰带的收入丰厚,很多村子里的妇人成为专职的缂丝工人。当时苏州缂丝织工达一万余人,缂机上万台,几乎是“村村有工厂、家家有织机”。至此,苏州成为全亚洲最主要的缂丝实用品出口地。
2006年,苏州缂丝织造技艺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2009年,苏州缂丝织造技艺作为中国桑蚕丝织技艺的重要组成部分,被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
一寸缂丝一寸金
中国缂丝工艺品的拍卖纪录创造于2021年6月8日凌晨——保利2021春拍“禹
贡——乾隆御制缂丝兰亭图帖与古稀天子的天朝盛世”专场中,被誉为“缂丝之王”的17米长《钦定补刻端石兰亭图帖缂丝全卷》以2.415亿元成交,打破了它自己于2004年创下的3575万元的缂丝作品世界最高拍卖纪录。
这件缂丝长卷从工艺材质、人力成本来看,已臻古今极致,更难得的是,它凝结了乾隆皇帝一生旷日持久推进的“兰亭文化工程”的全部精华。本卷共收录了王羲之《兰亭集序》多个经典版本,以及名画《仿李公麟流觞图》,还收录了乾隆御旨和御题诗以及数十篇历代名人序跋,堪称《兰亭集序》千年以来的文化总集成。

乾隆对晋、唐书风的偏重,其中王羲之是其主要师承对象。本件“清乾隆钦定补刻端石兰亭图帖缂丝全卷”是乾隆帝一生浩瀚“兰亭文化工程”的巅峰之作,也是中国历史上“兰
亭”主题的集大成之作,乾隆一生对“兰亭”文化的推崇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将内府藏八件最为珍贵的兰亭序与兰亭诗的墨迹摹本、临本,其中包括乾隆自己临写的作品,组成“兰亭八柱”贮存于一个雕刻兰亭图案的紫檀屏风的夹层中,按照八卦放入八件作品。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得到明永乐时周王朱有燉至明万历益王父子所摹刻的兰亭刻石,命内廷翰林等考证增补后,重新制作拓本,即本件缂丝手卷的母本。
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作御题诗“补刻明代端石兰亭图帖诗以志事”,诗中将补刻兰亭的来龙去脉清晰呈现,然后点名其目的“永其年”。并于同年十月二十九日,下旨将“补刻明代兰亭图一卷”,“交苏州织造全德代去做”,明确于这一年开始制作缂丝版本的兰亭图卷,即本件作品。

至乾隆六十年退位前,织造完成本卷“兰亭图帖缂丝卷”。包括一生创作的10首“兰
亭”御制诗,乾隆建立了一项庞大的“兰亭文化工程”。背后可能蕴含着更深层的原因,即清代统治者意在汉族文人圈建立高层的文化认同,获得道统的真正认同,故而传承1400余年的“兰亭”文化成为关键枢纽。
此手卷通篇以缂丝织就,题签为金笺楷书“钦定补刻端石兰亭图缂丝全卷”,通幅以本色丝线织就,仅卷尾一小段湖蓝色底,全长达1714.5厘米,宽31.6厘米,著录于《石渠宝笈》三编,原藏于紫禁城建福宫延春阁,是至今所知唯一一件以碑帖为底本织作的缂丝作品,也是迄今所见最长的缂丝手卷,亦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孤本。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清乾隆 缂丝仇英后赤壁赋图卷”,为故宫现存缂丝画中最长手卷,但也仅达498厘米。
织造完成之后,此手卷便贮存于建福宫延春阁,乾隆时期的珍贵文物均收藏于此。自乾隆去世,嘉庆为了表达对皇考的尊崇和孝顺,登基后便下令将建福宫包括延春阁在内收藏的乾隆帝最喜爱的珍玩全部封存。这些宫殿直到清末宣统时期才被打开。
从本件缂丝手卷上的钤盖记录可知,自嘉庆鉴赏之后,便一直深藏宫禁,直到溥仪鉴赏后,以赏赐之名,由溥杰带出宫。当时溥仪带出的文物都是精中选精,从这一方面也能体现出本手卷的重要之处。自溥杰带出宫后,转移到天津,然后流落到东北伪满洲国,流落民间后,经白俄和陈姓画商之手倒卖,被人以重金购得,秘藏海外六十余年。直至2004年现身于国内拍卖行,以3575万元的价格成交,创下当时缂丝拍卖的世界纪录。
还有一事值得一提,民国十二年(1923年),就在溥仪把本件缂丝兰亭图帖赏赐出宫的半年后,建福宫由于太监的监守自盗,发生了火灾,这一把大火毁掉了多少文物,至今仍是一个谜。此手卷得以幸存,是何其幸运之事,堪称传世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