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历史的重生

作者: 邹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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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去历史尘埃,古丝绸之路上,保存最完好的还是眼前的这座哈特拉古城

抵达巴格达

在我人生中经历过的最为严格的安检之后,我终于坐上了伊拉克航空公司从大马士革飞往巴格达的班机。飞机上只寥寥坐了不到一半乘客,除了我,一水儿的阿拉伯人。

一个总是以“爆炸”“战争”等骇人的字眼出现在国际新闻头条中的城市,令我无从想象它如今的模样。

我的脑海中不由得回荡从书本中得来的对两河文明的想象,一个多小时的航程后,我终于收起了思绪,随着飞机的缓缓降落。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出现在窗外,一些人工湖和农田点缀在密密麻麻的房屋之间,没有战火纷飞和黑烟滚滚,城市看上去宁静安详,这多少让我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下。

日落之后,酷热也随之消散,大街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从机场进城,需要经过一座大桥,出租车司机指着夜幕中的河水告诉我:“这就是底格里斯河。”

这条自小就植入我脑海深处的河流,如今终于真实出现在了眼前,我不顾夜晚光线暗淡,摇下车窗,急不可耐地凝视着这条流淌了千年的河流。

这个季节的水位很低,河岸边荒草丛生、垃圾遍地,几个孩子正在浅滩处游泳嬉戏。西沉的落日,如同滚滚向前的时间,携带着文明的辉煌记忆,共同坠入地平线。

河畔的清真寺被霓虹灯装点得充满了节日气氛,汽车穿梭于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身处新闻里的“巴格达”了。

在酒店放好行李,一路穿过店铺林立的街道,来到前台小哥给我推荐的夜市。

果汁摊的老板见到我这个稀有的外国游客,热情地奉上一杯免费橙汁;茶店老板端出一杯红茶,让旁边一个会英语的顾客转告我:“欢迎你来到伊拉克。”

我作为唯一的外国人,在夜市上吃烤肉、喝果汁、吃甜品、喝红茶,所到之处,总是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但好在他们并没有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也没有过多地搭讪和打扰。

人们看上去谦和而得体,友好又腼腆。此前,穷尽我的想象力,都不可能想到,我到巴格达的第一天,竟然能在熙熙攘攘的夜市里,与那么多伊拉克人萍水相逢、笑脸相迎。

即使城市百废待兴,依然有一些快乐的地方慰籍着这些本不该承受战争和苦难的人们。虽然未来的路依旧风雨飘摇,但不管怎样,这片孕育了两河文明的大地,经过连年战乱的席卷后,终于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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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伊战争的纪念碑因为活动临时关闭,在门口远远望去,优美的结构散发着宁静的美丽,掩盖了其诞生时的动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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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整条街唯一的外国人,总能获得热情的笑脸相迎

伊拉克国家博物馆

如今,两河文明的许多珍贵文物,我们只能远赴卢浮宫和大英博物馆欣赏。而同样拥有丰富藏品、被称为“伊拉克卢浮宫”的伊拉克国家博物馆,却远比上述那两个顶级博物馆更难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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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在伊拉克国家博物馆,如同徜徉在两河流域的千年历史中

2003年,博物馆由于战争被迫关闭;2009年开始对特殊团体开放;直到2015年,博物馆才于周末正式对公众开放。如今,许多展厅依然还在维护中,但光是苏美尔、巴比伦和亚述展厅,就足以令人流连忘返。

漫步馆内,似乎是徜徉在两河流域的千万年历史里。进门的第一个展厅是巴比伦,第一件展品,就是《汉谟拉比法典》——人类历史上的第一部法典,篆刻在黑色的玄武岩上,历经3000年未曾磨损。顶部的浮雕图案,是汉谟拉比王从太阳神手里接过权杖。

10万年前的石器工具静静地躺在展览柜里,描述着那个蛮荒时代的模样;精致的陶罐和牛头竖琴,似乎是在炫耀着苏美尔第三王朝的富庶与奢华;无上的权杖和古老的兵刃,昭示着巴比伦王朝的强大与雄心。

走进亚述展厅,两旁是气势磅礴的宫廷浮雕,前方屹立着精美的有翼牛身人面雕像拉马苏(Lamassu)。我独自坐在展厅里,遥想着亚述古都尼尼微(Nineveh)的模样。

犹太人曾把尼尼微称为狮子的洞穴和流着人血的城市,从有着浓浓军事风格的浮雕中,我们大抵可以想象亚述人的骁勇善战、甚至血腥残暴。而另一方面,部分学者认为,真正的“空中花园”并不在巴比伦,而是在绿树成荫的“花园之都”尼尼微。

曾经,尼尼微遗址与底格里斯河对岸的摩苏尔遥遥相望。而随着伊斯兰国(ISIS)的到来和大肆破坏,遗址已经荡然无存。如今,除了这些仅存的文物,我们已经无从再去凭吊亚述人所建立的文明遗迹了。

在两次参观伊拉克国家博物馆期间,大部分展厅都只有我一个人。文物和遗迹的毁灭令人痛心,博物馆的冷清同样也令人遗憾。

这个博物馆内的馆藏,见证了政权的更迭与兴替、疆土的一统与瓦解、城邦的兴盛与衰退。或许它们的使命,就是见证与记录,让后人知道那段历史,让后人以之为荣、以史为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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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想象6000年前,人类可以建造出如月神庙这般高大雄伟的建筑

前往纳西里耶

在巴格达停留3天后,我终于坐上了从巴格达驶向纳西里耶(Nasiriyah)的共乘出租车,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与苏美尔文明、迄今发现的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一批城市遗址——乌尔(Ur)相见。

去往乌尔的旅途并不顺利,车子开出巴格达后不久,大片沙漠出现在路的两旁,热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大地的最后一点水分似乎要被蒸干殆尽。而更糟糕的是,晴朗的天气没持续多久,沙尘暴就来了。

我曾幻想站在人类建造的第一批城市上一眼万年,如今却连前方车辆的双闪灯也看不清。

司机对沙尘暴司空见惯,用手势跟我比画着“这很正常”“无须担心”。果然,在经过了一段黄沙漫天的路程后,艳阳重新高照,我们到达了乌尔遗址所在的城市——纳西里耶(Nasiriyah)的检查站。

带枪士兵照例拿着我的护照左看右看,再拿去岗哨进行登记。在伊拉克旅行的这些天,我早已对城市内部、城市与城市之间密布的检查站司空见惯,毕竟这个国家才刚刚开始从连年战争中恢复,这些必要的安全措施当然无可厚非。

但当士兵神色凝重地向我们的共乘出租车走来,告诉我:“你的签证过期了。”这让我非常惊讶,因为我的伊拉克签证有效期是一个月,而我只逗留了3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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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巴比伦的传说太过迷人,才吸引着人们不远千里来看这片废墟

不过来伊拉克前,我就听说,由于伊拉克长期没有外国游客,许多政府工作人员根本看不懂护照和签证。于是,我耐心地指出签证上用阿拉伯语写的日期,向他表明我的签证还在有效期之内。

他又回岗哨一番确认之后,示意我拿着包下车、坐在岗哨里等待他们请示上级。就在我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时,共乘出租车就载着其他乘客离开了。虽然无奈,但我也没辙,只好坐下来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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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所见,是尼布甲尼撒二世建造的新巴比伦

几个士兵一会拿着我的护照打电话,一会交头接耳,一会给我送瓶水来。差不多等了一个半小时之后,士兵终于把护照还给了我,允许进入纳西里耶,这个坐落在幼发拉底河岸的城市。

乌尔壮观的月神庙

从纳西里耶市中心开车到乌尔只需要十几分钟。我去的那天正值假期,遗址并不对外开放。

但伊拉克是一个人情社会,没有那么多严苛的规矩,当管理员知道我是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后,这位会说英语的管理员就毫不犹豫地为我开了门,并且拿上一串钥匙、跟我一起进去了。

苏美尔的每个政治实体都有一个主供神灵,乌尔是月亮和智慧之神南娜(Nanna)的家。从入口处,我就可以望见乌尔著名的月神庙。

神庙是座长方形建筑,从下往上有点儿像金字塔,分为三级,逐级变小,顶部是一座圣殿。整个建筑都是由砖头砌成的,不知道它本来的颜色就是这样的金黄,还是千百年来的风沙掀去了它曾经的颜色,把它渲染成了沙漠的颜色。

很难想象6000年前人们就建成了如此雄伟壮观的建筑。在沙漠的热浪里,站在古城的遗迹之上,看着眼前的月神庙,我的脑海里真的涌现出了很多想象中的画面。

人们聚集在这里,开始搭建房屋、修筑城墙、凿荒垦田;一排排房屋立了起来,一条条街道开始出现,一片片田地在结出粮食。一座王宫盖了起来,一座城邦的规模具备了,一个国家的雏形也在这里诞生。

当时的国王是乌尔第三王朝的乌尔纳木,这位国王,还颁布了目前发现的最早法典《乌尔纳木法典》,后来的古巴比伦正是沿袭了苏美尔的文明,颁布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集大成的完整成文法典——《汉谟拉比法典》。

神庙是乌尔的宗教中心,供奉着庇护神,是举行祭祀、做祷告、举行仪式和庆典活动、制定政治经济政策的地方。苏美尔人相信,城邦的主神从天而降,首先会莅临神庙顶层的小神堂。

管理员带我来到神庙的正面,指着一些分布规则的小洞告诉我:“这些洞的作用在于让建筑内部的水分蒸发。”他又带我来到神庙的侧面,指着泥砖上一些不规则的小洞说:“这是科威特战争时留下的弹孔,但还好,它们没有影响整个建筑的完整性。”看得出来,管理员对乌尔有着非同一般的迷恋,毕竟5000年前,当西欧还处于石器时代时,乌尔已经居住着3万4千多的居民。

“苏美尔人创造了世界上最早的文明,把人类从史前无尽的黑暗中解放出来,世界上最早的城市、法典、文字、契约、学校、图书馆、车轮,都起源于这个地区。”

我从书本和纪录片看到过无数次这样的描述,但站在巨大的月神庙下,亲手抚摸着这些被烈阳晒得发烫的砖块,再去咀嚼那些文字,就不再觉得只是冷冰冰的介绍了。

正面巨大的坡道,通向月神庙的高台。拾级而上,泥砖四散一地。我独自站在平台上,望着干旱的土地,吹着沙漠的热风,想到斯坦因考察西域时曾写下的一段话:“在那辽阔无垠的平原里,我仿佛是在注视着地底下一个巨大城市的万家灯火,这难道会是没有生命又没有人类存在的可怕沙漠吗?我知道,我以后将永远也不能再看到这壮丽迷人的景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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