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结构”论视域下《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诗性探源
作者: 郑德智摘要:对于冯至的散文《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诗性特点,学界众说纷纭,却大多立足于文本表层的语言现象,未从理论上抓住诗性的深层来源。新批评的后期代表人物勒内·韦勒克提出的“符号结构”论从文本内部语义结构上探寻诗歌“文学性”的三个层次,分别在语音、意义单元和世界三个层面上提出了具有可操作性的理论见解,本文将其借用于冯至散文的细读,清晰全面地揭示出《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诗性。
关键词:符号结构 语义结构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诗性
冯至的散文名篇《一个消逝了的山村》选入了教育部统编版高中语文教材中,这是一篇极富诗意的抒情散文。对它的解读,历来学者大多从诗意与理趣两方面探究。然而针对其诗性来源,有人认为是意象、画面、叙述方式,也有人认为是语句、笔触等,都未触及诗性的深层。从本体性上看,诗歌中的意象、叙述等都以语言为依托,诗性也须从语言层次上追溯。新批评学派后期的代表人物勒内·韦勒克(René Wellek)对文本的语义结构进行过多层面的划分,揭示了文本各个方面的“文学性”。将他提出的文本“符号结构”理论运用于本篇散文的细读,能够多层次地揭示出文本的诗性来源。
韦勒克“符号结构”层次论
韦勒克继承了新批评文学本体性的观点,认为文学性是文学和艺术的本质,但同时他也意识到文本形式与思想相分离的矛盾,于是在新的层面上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符号结构”层次系统。在这个系统中,韦勒克认为唯一正确的概念便是“整体论”。韦勒克在《文学理论》第十二章中指出了该系统的8个层面,其中前5个是“分析个别艺术品的方法”[1],而后3个则不属于单个作品的结构层次。对单个作品而言,韦勒克在《比较文学的危机》一文中概括了它的内部层级。他认为文学文本的语言符号“构成了两个底层:语音层和意义单元层”,在这两个层次基础上又构建了一个“由情景、人物和事件构成的‘世界’”[2]。这三个层面揭示出文学作品语义结构的丰富性与层次性,而诗歌的文学性本质就存在于语言符号的各个层次及由不同层次所组成的整体性系统中。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诗性的三个层次
冯至在现代文学史上以诗歌著名,具有深厚的诗学素养,其散文也流露出诗性的韵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3]整体诗性特点之源可以从三个层次的语言结构中加以探寻。
语音层面。语音是语言运用的最底层。对此韦勒克提出“谐音”“节奏”“格律”三个概念,并认为它们可以引起人们对符号本身能指属性的关注,使其获得自身存在的意义,这不仅拓宽了文本的审美层次,而且能将阅读者引入一种和谐的音节体验之中。
一是,重复产生和谐。在韦勒克的理论中,重复是最常被提到的概念,如“谐音”强调“相同的或相关联的音质的复现”,“押韵”本身就是“一种声音的重复”,“节奏的规律性与周期性给人的一般印象通常由于语音和句法上的手法获得了加强”。《一个消逝了的山村》正突出了重复的语音效果。从全文来看,重复可分为两类。第一是短语类型的重复,即在一句话中重复运用同一种结构类型的词组。比如仅开篇就有“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空中的风雨,草里的虫蛇,林间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这样两处偏正短语的重复,在修辞上或对偶或排比,强化了句子的语气,从语音上看,交替使用短语和长句,产生“长、短音组”的节奏特点,奠定了《一个消逝了的山村》舒缓的节奏,将读者带入诗性的和谐。《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在重复之中也有短语类型的变化。比如第二段“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便是我们居住的地方”,短短一句就重复使用了四个动宾短语,产生音节的节奏美。此外,第三段中“树林、草原、溪水”将名词并列,第七段中“在草丛里,树根处”是重复的介宾短语。第二是句式的重复。在第二段中,作者大量重复地使用了相同的句式,比如“我们住的房屋,建筑起来不过二三十年,我们走的路,是二三十年来经营山林的人们一步步踏出来的”“我在那条路上走时,好像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过去”“现在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有过房屋,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句式的不断重复是作者无意识的诗歌经验,使散文带上了强烈的诗性节奏。
二是,语气蕴含变化。如果说短语和句式的重复使读者在阅读时能更好地进入到和谐的语言节奏之中,那么《一个消逝了的山村》语音的变化则蕴藏在语气之中。语气是作者的情绪体验在语音上的表现,即韦勒克所说“没有一首具有‘音乐性’的诗歌不具有意义或至少是感情基调的某种一般概念”。首先是《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在运用大量陈述语气的同时也恰当使用了其他类型,最直接的体现便是文中的三处问句,如“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第一段)及“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第六段)。在问句中作者从单一的叙述者变成了与读者的双向交流者,将读者带入他的情感体验中,既给读者带来新的思考,也让舒缓的陈述语气有了情绪上的节奏变化,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此外,《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比陈述语气更加低沉的是感叹,如“若有,就是使我们想到有些地方曾经和人发生过关系,都隐藏着一小段兴衰的历史吧”。其次是陈述句中的大量转折。若从数量上统计,《一个消逝了的山村》虽篇幅短小,可文中“但”或“但是”的使用就达到了8次,除了“但是”这个明显的转折性标志,作者还使用了多种独特的转折方式,比如“却”“不外乎”“若有,就是”“实际上”“可是”等,几乎每一段中都蕴含着转折性的变化。转折不断引导读者进入新的思考之中,产生新的阅读体验。总之,《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语气的变化既是情绪的自由,也带来了节奏的丰富变化。
意义单元层面。韦勒克提出“文学性”的第二个层面是意义单元,对此他着重从“意象、隐喻、象征、神话”四个概念入手,认为文学语言是在意象与隐喻等独特的语言组织模式下作为符号的同时代表一种事物,而这也正是文学表达与科学叙述的区别。韦勒克的观点无疑继承了其他新批评家的成果,即强调由文学语言的朦胧性产生的张力结构。他指出这四个概念的关系是统一的,它们“使我们注意到文学作品的各个方面”,其中意象和隐喻与语言最为密切,因此韦勒克大量论述了这二者,它们如果“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甚至是一个象征(或者神话)系统的一部分”。《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具有浓郁的抒情性,情感使得客观的事物在作家眼中发生了变异,在语言上呈现出意义的多重性,就表现为隐喻性话语与扩张的意象。
首先是隐喻性话语呈现。《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之所以具有浓厚的诗性,最重要的源头就在于其中存在着大量隐喻。作者在描述自然界或这个消逝的山村时,习惯于使用隐喻性的话语。比如第一段中“默默地对着永恒”,“永恒”是抽象的、不可捉摸的,更不可能“对着”,“永恒”比喻的是时空,二者在逻辑上的互通使得换喻得以成立,同时使“永恒”一词带上复义性,形成了张力。此外,“秘密”“历史的重担”“牺牲”“生存”“养育”“梦想”“滋养”等词语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语境中都不再是它的本来意义,其中许多用来形容人类的词语在冯至笔下被用于描绘自然界,从而给了自然界拟人化的色彩,使得单一的语言符号充满了新的魅力,这也正暗示着人与自然本为一体的哲学思想。《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的各种隐喻自然而成,不带雕琢之迹,能在自然的状态中将读者带入和谐的诗性境界。
其次是扩张的意象呈现。韦勒克提出“隐喻性的意象”,认为意象是隐喻的最高级形式,其中“比喻的双方互相依存、互相改变对方”。《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存在大量物象,但它们并非都是意象,比如“路”,文中说“我在那条路上走时,好像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过去”,这条路一方面连接着“我”与“山居”,即人与自然,另一方面连接着“我”与“过去”,即人类存在的永恒特性。这两种意味都来自冯至单方面的投射,比喻关系双方是彼此分离的,只是物象的隐喻,而非严格意义上的意象。《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真正的意象更加符合韦勒克所说的“扩张意象”,即“强烈的感情和有独创性的沉思”的意象,“比喻的双方都给人的想象以广阔的余地,它们彼此强烈地限制、修饰”。散文中那可爱的“小溪的水源”,既被赋予生命源泉的隐喻,也主动养育着人类,并将人类连接为一体。此外“雨季的彩菌”“点缀过多少民族童话”“风叶中的嗥声”等都属于这类意象。《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最唯美的意象当属山丘上的少女,在夕阳中默默地缝纫,与自然万物组成和谐的图画。冯至用大量的描述来凸显自然和谐的境界。《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意象的营构都来自人与自然的双向互动,再加之复义性语言的使用,使得它们都带上了浓烈的抒情色彩,蕴含着无限的诗意。
世界层面。在声音和意义的层面上,文学性与语言关系紧密,而在世界层面,韦勒克则侧重于研究小说,认为它的美学效果主要表现在一个由人物、环境和故事组成世界,同时韦勒克也注意分析作品中使用的叙述技巧,如小说的情节结构、叙述特征等。在世界层面之后,韦勒克还提出了第四个层次即“形而上的性质”,但它又是和世界紧密相关的,二者无法绝对分开,成功的艺术作品“在一个层次上是语言,在另一个层次上是人类的行为经验,在又一个层次上是人类的思想和态度”。《一个消逝了的山村》的诗性与作家心灵的体悟密不可分,这又与文本的语言、结构融为一体。
一是,情态强烈的叙述特征。散文以抒发作者个人化的情感为主,几乎都使用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使得情感的抒发更加自由与真实。《一个消逝了的山村》在第一人称叙述中流露出浓烈的情态特征,使得作者的生命感悟不断得以自然抒发,给散文带上了诗意的抒情性。文中存在大量抒情性语言,其中一部分省略了情态语,只能间接体会其主观情感,但在更多情况下冯至习惯直接运用情态词,比如“那样感想”“忽然觉得”“因为我想”“我愿意”等,将自己强烈的内心情感毫无修饰与夸张地表露出来。在《一个消逝了的山村》中随处都可读出冯至叙述话语中强烈的情态表达,让读者看到了这样一颗真挚、热烈的心,并把读者也带进浓郁的抒情氛围之中。
二是,生命存在的哲思。心灵的体悟是诗性的最终内核,精巧的语言必须以人的深层精神为存在的根本。《一个消逝了的山村》诗性最终来源于作者对于生命存在的哲学思考。在这篇散文中,冯至思考的起点是人类之间的同一性,即结尾所说,“在风雨如晦的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联”,一个世纪之前的人居住过的痕迹、生活的故事都失去了踪影,但冯至从生命的角度将他们和“我”拉近,揭示出人类生存的共通性。另外,冯至从存在主义的角度认为这种同一性在于人类存在的孤独与渺小。随着山村的消逝,“我”无法“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装饰它”,那么“我”的生命逝去以后,也正如这个山村一样,不留下一丝痕迹。冯至还将人类与自然界相结合,自然界给了逝去的山村及今天的“我”同样的滋养,人类与自然是一个和谐的共同体,但二者的区别在于自然存在是永恒的,它们“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而人类则如山村一样,“像是一个民族在世界里消亡了”。冯至从自然界及消逝了的山村里感到生命时空的有限,但最终也找到了存在的意义,“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在与自然的和谐画面中,以少女般质朴纯真的心灵应对宇宙的变化,追求生命的永恒之美。
结语
韦勒克认为,“在一部艺术作品之中,通常被称为‘内容’或‘思想’的东西,作为表现意义‘世界’的一部分,已经融入了作品的结构之中”。《一个消逝了的山村》蕴含的诗性既来源于语言符号本身的节奏变化,也蕴含在丰富朦胧的意义空间之中,同时与作家深沉的心灵感悟及生命哲思密不可分,而这三个层面又是一个整体性的结构系统,共同促生了散文多方面而又自然统一的诗意效果。
参考文献
[1][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145.
[2][美]勒内·韦勒克.批评的诸种概念[M].罗钢,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261-272.
[3]教育部组织编写.普通高中教科书 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47-49.
[4]支宇.文本语义结构的朦胧之美——论新批评的“文学性”概念[J].文艺理论研究,2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