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至与民族秘史

作者: 张德强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推出的《河图》,是作家常芳近年付诸大量心力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全书42章,长达50万字。作者以济南附近小镇泺口的南氏家族为主角,用散点方式全景展示了1911年11月山东省脱离清政府“独立”的民间百态。

常芳是中国作协会员,济南市作协副主席。她多次获山东省泰山文艺奖、《上海文学》奖等。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情史》《桃花流水》《第五战区》,小说集《一日三餐》《冬天我们去南方》《蝴蝶飞舞》等。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后,山东境内动荡不安。山东省内同盟会秘密联络驻扎本省的第五镇——即小说中反复提到的谷友之出身的新军部队,准备起事,一时山东阖境群情涌动、山雨欲来。11月12日,在省会济南一场群众集会上,由新军士兵倡议,全省脱离清政府统治。山东巡抚孙宝琦如武昌起义中的黎元洪一样,被架上了督军宝座。孙宝琦首鼠两端,在17日致电给德国人控制的青岛税务司时称,此独立“譬之开店,换一招牌而已”,山东独立政治基础之脆弱,由此可见一斑。果然,第五镇在袁世凯密谋下再次倒戈,24日山东即取消独立,孙宝琦恢复其巡抚旧称。袁世凯部下迅速接管巡抚一职,并对同盟会展开血腥反扑。这便是小说故事的历史大背景,与小说中一再出现在人们口中的“鄂省独立”相关,构成了一种类似“等待戈多”的荒诞感。

绘就文明激荡与对话下的历史画卷

如果说现代作家李劼人作于上世纪30年代的《暴风雨前》衔接其《死水微澜》,描写了四川辛亥革命前成都士人、新军与女性的种种面貌与心态,这部《河图》则写的是革命暴风雨到来前后济南和泺口的众生相。不同于一般家族小说,这部小说写的不是一个旧家族几十年兴衰沉浮,而是其不到一个月内迎接的历史冲击与急速分化。它既写衰败,也写新生;既回顾历史,也试图道破心灵。在对南家四个子女面对大变局时的选择、行动与得失的摹写中,也写尽了民间百态。

作者使用大量西人角色,以及他们的宗教和文化视角,试图以一种文化比较的方式,在110多年后再审视这段历史。西方宗教与本土宗教以一种魔幻的形式在死水微澜间展开,呈现了大事件背后的民间角度。“梦”的隐喻散落在小说各处,构成了对历史的另一种解读方式。上帝之梦与中国传统笔记中的“鹅笼书生”故事交杂互文,如南家大哥南海珠私下所想:“南海珠想着那个鹅笼书生……‘实在怀疑他们这些读书人,是不是一时头脑在发热。’”这笼罩全书的寓言,暗示了个体于历史中主动挣扎所遭遇的无常与无力。

《河图》中具体之河,自然是黄河。1855年黄河泛滥后自河南兰考改道入流经泺口的大清河河道,黄河自此从山东经济南注入渤海。为修建津浦铁路,1899年清政府向英德银行团借款,筹建黄河铁桥。此桥耗资巨大,至小说故事主线截止的次年(1912年)通车。这座铁桥恰好建在故事发生地泺口镇,小镇今天已为济南城天桥区一部分。南家产业主要是酿醋,这也是泺口镇的重要产业,至今兴盛不衰。

咸丰三年的太平军北伐,攻陷运河重镇临清州,直接导致时任知州的南家主母厉月梅父亲被杀。1894年,英国借甲午战事而强租威海卫;1897年,德国依靠巨野教案侵占青岛,十几年后,西方势力已逐渐渗透至山东腹地,这种渗透当然不仅是经济与军事的,更深远影响来自文化,小说中的南家车夫周约瑟一家即是典型例子,周家全家受宣教士苏利士洗礼而成为教徒,约瑟的名字便是从中国名字大泉改来。

南家两位小姐明珠和珍珠,一位是英国人的座上客,一位在洋人医院中勤勉学习医术,一肚子秘密的明珠丈夫谷友之,其隐秘身份为另一位宣教士夫妇养子。在晚清新政浪潮中,山东作为未来津浦线所经之地,新政勃兴,1901年,袁世凯始建山东大学堂,南家次子怀珠即毕业于此校。历史大背景与个人生活交融杂错,一切都在为将要到来的时代暴风雨做准备,而其对历史风雨承受的显在体现之一,便是南家乃至泺口镇高度的西化程度。

无疑,南家一族的第二代,包括南海珠这位中国现代文学以来一再出现的背负家族重担的长子,都接受了某种西方话语的“启蒙”,他们的生活方式是传统与西式奇异的糅杂。小说的空间布局以南家的生活场所南家花园及其产业醋园为中心,以南家长婿谷友之控制的巡警局为全镇权力之网的中枢,故事空间向沿着黄河的整个泺口镇展开,包括车夫周约瑟、醋园工头伍春水一家、街市商人来家祥,以及渔夫黄冠三(水鬼),乃至生活在边缘的回人/蒙古人后裔成吉思汗和民间信仰的代表神婆,作者为泺口小镇编织了一张绵密细致的生活世界。这个世界的后来者,美国宣教士苏利士,与存在感鲜明的美国人戴维和马利亚夫妇,以及后者与南家大小姐南明珠共同建立的女子学校,共同搭建起泺口镇生活世界的另一面。谷友之每天早上为妻子去济南城的面包房购买面包,南家次子怀珠作为“记者老爷”往返于省城谘议局与南家花园之间,乃至自海外归来的冯一德,故事有了一个外在的更为开阔的地理镜像,一个迅速向着未知方向剧变的中国和世界。

现代中国的隐秘心灵史,为信仰的坚韧作证

常芳并非意在重复书写如李劼人《暴风雨前》那样大变革前波动不息的近代中国一隅,而是有着熊式一写于1943年的英文小说《天桥》一般窥视历史真相的反思意识。熊著中也有一座天桥,是在江西抚州。而熊著中对于古典神话笔记的引用,倒是与《河图》异曲同工。熊著引用《列子》中海上沤鸟寓言借以阐释中国文化之一斑,《河图》则更富匠心地借用诸如《山海经》《续齐谐记》等笔记中志怪故事,将其作为小说世界魔幻一面的文化来源之一,并且《续齐谐记》中“鹅笼书生”故事通过南家长子南海珠之口之思,成为小说观照历史与现实的重要视角。《河图》所展示之图,是一种真与梦的相生相伴,是以魔幻的民间视角看待历史之无常变动。

虽然,启蒙话题作为革命的话语理由不时显现,如南怀珠对兄长所言:“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天下,很大一部分人都是被自己的偏见和愚昧困住了手脚。”事实上,小说中多次提到的“独立”一词,被各色人等反复阐释,做出不同理解,可常芳无意于仅仅困守启蒙视角,她力图回归110多年前,从当时人角度理解历史的变革与变革中的混乱。

在这个视角下,民间不单是“愚昧无知”,礼教也不再能够真正意义上束缚人心,民间的魔幻想象仍然占据着主要生活世界并有其存在的合理性。戴维这位存在感很强的博学的西方人,不同于苏利士那种带有普世精神的传教者,他恪守观察者身份,在与南家保持密切往来的同时,又坚决拒绝掺和进中国正在发生的变革。他以“人类学家”自居,为自己观察到的一切做着详尽记录,他为了避开妻子马利亚的探寻,使用了英语之外的各种语言。

这些西方人对中国是善意的,又不可避免地带着东方主义式的猎奇,在把玩勃朗宁手枪时,无意中将其比拟为精致的中国女性,这种物化视角在小说中不时隐现。

小说呈现出一种明显的话语互文的手法。戴维使用不同的语言讲述中国见闻,这些段落皆以西语乃至拉丁语道出,又由作者翻译为中文。南家子女之间的交流,多采用知识分子现代话语,分析天下大势,表达对家国命运之担忧或争论。而市井小民则采用民间话语,如来家祥这位仇视西洋的棺材店主的言行,又如周约瑟这位虔诚教徒对基督教义中国式的理解与践行。值得注意的是,两种话语并非截然分裂,作者一再采用魔幻手法,让“现代”与“前现代”话语间发生融合与入侵。南家最激进的革命者南怀珠,他最初的思想启蒙来自于童年杂耍艺人表演的魔术以及这句话:“天下最好玩的变戏法,‘是把一个世界,变成另一个世界’。”

小说还采用了一种可称之为“插入式预言”的视角,将未来发生的事提前交待给读者。谷友之对妻子的爱与他的狠辣凶残、深谋远虑,都让这个人物立体丰满起来。这个骨子里比善良的南海珠还信奉实用主义的人,在历史剧变中掌控了变乱后残存的一切。

小说中提到宣教士说的,“每个人的家中都有一间地下室”,这个隐喻显然暗示了大历史背后所埋藏的个人秘密。如巴尔扎克所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河图》在这里就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话。

作者系南京艺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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