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沉重与灵魂飘忽
作者: 方雷
青年作家陈四百短篇小说新作《太平城》刊发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2年第8期。该作采取以虚无之境写实有之人的方式,为小说缝制了一件具有科幻色彩的外衣。通过跳出现实世界塑造现实人物,使现实人物与现实环境之间保持必要的审视距离,避免了“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认知障碍,并获得一种“第三只眼看世界”的超脱感和通透感。该作曾在2021年6月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组织举办的第二期“名师写作指导工作坊”中,得到著名作家、批评家们的一致好评。莫言说,《太平城》让他突然进入到一个虚拟空间,是一种现代的“桃花源记”。弋舟认为,这篇小说有一个科幻的外壳,读来竟有沉痛之美。张莉称赞作者有神来之笔,虽然写的是现实,但里面有很多非现实的东西。此外,徐则臣、丛治辰分别指出这篇小说的语言非常清楚、明白。
笔者在读完《太平城》后,非但没有觉得这是一篇科幻小说,反倒认为作者具有明显的写实意味。作者采用科幻手段虚构未知世界,带领读者走进一座科技应用城,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异域环境中,作者让小说人物短暂跳出现实世界,使人物与环境之间保持必要的审视距离。以虚无之境塑造现实人物,作者用力之处仍然聚焦当下。通过“我”对意义的追寻和灵魂的审视,书写当代青年的生存困境和生命困惑。
科幻小说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类型,肇始于19世纪的工业革命时期。它融汇科学与幻想,通过合情合理的想像为小说人物构筑一个有别于常态的异质空间。美国科幻小说之父雨果·根斯巴克认为,科幻小说是一种掺入了科学事实和预测远景的迷人的罗曼史。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则断言,真正的科幻小说目的就是科幻本身。从这个意义上看,《太平城》不同于传统的科幻小说,至少在科学幻想的层面还无法满足一个科幻迷对于未知世界的斑斓想象。作者笔下的科幻书写,既无意于为读者创造一个奇幻的或神秘的虚拟世界,更无意于探讨这个虚拟世界可能给人类带来何种影响。在这里,科幻不是目的,而只是工具。它能为小说提供的叙事便利在于为情节发展和人物活动创造一个异域空间。在这个可以升级意识、剥离情感、摆脱身体的特殊装置中,小说人物得以短暂从肉身与灵魂的不尽纠缠中解脱出来。毕竟被生活困扰太久,人们需要一次真正的与世隔绝和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在太平城,科幻所能创造的情境极具隐喻意义,像极了网络世界的我们,始终认不清现实世界里的自己。因此,小说不仅是一个失恋的故事,更是一个寻找的故事,寻找生命最初的执念,寻找我们在哪里丢掉的灵魂。
《太平城》全文大约两万字,共分为七个章节,分别以故事情节中出现的邮件、火锅、直线、尾号、弯刀、钥匙、身体七个关键词作为每一章节的标题。主人公陈阳与女朋友杨远樱分分合合三次,杨远樱在感情彻底受到伤害之后,选择了太平城这个虚无之境作为人生最终的托付之所。在“我”与杨远樱闹分手之际,“我”曾瞒着她与一个日本留学归来的姑娘约会,这也是导致杨远樱最终选择离开“我”的导火索。随后经过了几次没有结果的相亲经历,让“我”渐渐认识到只有“像杨远樱那种不傻不灵要求也不多的”女生,也许才是“我”性价比最高的选择。于是,“我”前往太平城开启了一段离奇的寻找之路,最后无终而返,“一切都回归了正常”。
坦率而言,这不是一个单纯关于爱情的故事。爱情不会拒绝两个穷鬼苦哈哈地在一起熬日子,更不会选择“可以找更好的”作为每一次分手的退路。爱情在这个混沌的周遭变得面目全非,让“我们总觉得有人在评判自己”,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已压得我们无法喘息。于是,作者巧妙设计了太平城这个短暂搁置人物的异域场所。它孤绝于现实世界,给人物创造了一次短暂的逃离机会,为每个人准备好人性检验的试验场。这让我想起《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在宁府参加赏梅家宴,一时困倦被安排在秦氏的卧房休息,恍惚中梦游太虚幻境,经历了一场奇幻的旅行。作者将人物置身异境,表现人心的变化和人性的异化,这是小说庄严的使命,更是小说成败的关键。作为一名女性作家,作者能精准把握男性恋爱心理,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也是这篇小说亮眼的一抹风景。
作者以男性第一人称“我”作为叙述视角,开篇写道:“有些人在分手后会把床也扔掉,因为受不了那上面太多身体的记忆。我是个勤俭节约的人。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有分一次手就扔掉一张五千块床的财力。”这是一段耐人寻味的话,前一句属于人物的内心之思,表达“我”对纯粹爱情的美好期盼,绝对的精神洁癖充满理想主义气质;但“我”所谓的理想连幻想的时间都没有,马上就被生活啪啪打脸。后一句提醒读者,物质上的窘迫让“我”不得不直面现实,注定要在这矛盾之中异化成为一个两面人。
“我”与杨远樱的分分合合无非就是一个骑马找马的过程。假如“我”能找到一个比杨远樱更合适的女朋友,“我”不会和她纠缠太久。但“我”在日式姑娘的眼里“不够帅,脾气暴躁,还穷”,而“我”按照最初定下的相亲标准,发现她们“都看不上我”。一次次没有结果的相亲经历的结果就是,“大吃一顿成了我最后的乐趣”。无数次的失败让我开始学会向生活妥协,向爱情妥协,舍不得扔掉五千块的“我”最终花了三十万换了一张太平城三日游的门票,踏上寻找杨远樱的虚空之旅。尽管“我”从一开始就已经看透了生活的本质,对追逐新的感情感到厌倦,但在“我”寻找杨远樱彻底无果后,读者也能猜想到“我”的人生归宿,不过就是找到另一个人代替这个人,毕竟生活总要继续。
小说以人物为镜,照见当下,预见未来,以“我”面对现实的无奈处境和矛盾心理书写一代青年的窘迫境遇。虽然生活塑造了“我”,“妈宝男”也好,“巨婴男”也罢,无力承受的肉身之重只配与飘忽的灵魂为伍。假如要给小说写续篇,我想,若干年后的陈阳一定就是中年油腻男和单位老油条的形象,这也使小说具有了一定的反讽意味。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对杨远樱这个人物的形象书写。杨远樱对待感情的态度非常专一、忠诚,具有理想主义色彩,但这一类人在现实中又极易受到伤害。至于她为什么要去太平城,成为太平城的永久居民后,客观上能不能回来,主观上愿不愿回来,这些都是作者为读者留下的“思考题”。作者以不忍之心,用科幻之笔,让虚构去解构现实、解释真相,使人物在亦真亦幻的形象书写中达到了情感真实与诗意想像的平衡。
除此之外,小说中还书写了一个名叫柳小尔的人物。作者以草蛇灰线之法,将其扮演为引导杨远樱前往太平城的说客,构成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一条暗线。这个人物也曾出现在作者的中篇小说《多情即长生》中。作者有意识地在不同作品中对同一人物进行多次书写,建立了作品间的互文联系,也为读者创造了一个自成体系的小说世界。
作者单位:桂林理工大学
本文系桂林理工大学2021年线下一流本科课程《大学国文》培育项目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