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桥上的旧德遗爱
作者: 余嘉苏州古城内桥梁众多,白居易笔下的“红栏三百九十桥”并非夸张;而且多为古桥,有不少可以在南宋绍定二年(1229)石刻的《平江图》中找到。孙老桥便是其一。孙老桥位于道前河,也即第三横河上,其西侧已经是内城河,河的另一侧则靠近城墙,乍看起来,其地理位置并不核心,甚至有点偏;但再看《平江图》,与孙老桥隔内城河相望的,竟是姑苏驿——当时“浙西之最”“体势宏丽”的驿馆,去来的官宦、缙绅、驿使、士人,多从这里上船或登岸。南北向的孙老桥虽不在他们进出城市的东西向干道上,但其北堍就接于干道,来往的人们向南一望,就可以看见它;它也就这样注视着人们来往,注视千年。
如今的孙老桥其南接吉庆街,北出道前街,已经改建成宽阔的平桥,桥面和两车道的马路无痕相融,不细看两侧的栏杆,都不注意这里有座桥。但桥址是旧的,桥名也是老的。桥先后有过几个名字,每个名字都让人思量。
先是叫白头桥。因桥是唐宝历年间(825—827),大诗人白居易在苏州做刺史时所建,建成了,就叫白头桥。白居易在苏州待的时间不长,但留下了许多政绩、美名和诗文。至今,苏州人还津津乐道他的疏浚河道所修的白公堤(即今阊门外山塘街)、白姆桥,还有他常常歌咏的齐云楼、乌鹊桥。你看这些名字,白公、白姆,有浓浓的孺慕慈祥之情;齐云、乌鹊,吉祥讨喜之意则要飞起来了,然而白头桥呢?刘希夷说:“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辛弃疾说:“若教人间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曹雪芹说:“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一颗每个人都有“头”,前面加上个谁都认识的“白”字,就满页满眼的怜、恨、愁。即使想含蓄委婉些,把顺序颠倒过来,贺铸说:“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白居易说:“头白昏昏醉眠处,忆君频夜梦天涯。”将直接抒情变成“鸳鸯失伴”“昏昏醉眠”的借景抒情,也依旧是满心的离愁难解。
好端端的,怎么就叫白头桥呢?有人猜,是因为这座桥是第三横河上西头第一座桥。也有人猜,是因为白居易主政苏州的时候,53岁,已是白头老翁。还有人知识迁移,说人们在称呼自己喜欢、爱戴的顶头上司时,常常会昵称“头”,或者“姓氏+头”,譬如“张头”“王头”,这是在爱称白居易呢。这一点感觉不太对。在古代话本小说中,这种用法往往还要加个“老”字,譬如老张头、老王头,其情感色彩恰恰与当代的“头”相反。
弄不明白!不过也没关系,因为到了宋代,桥就改名了。北宋天禧年间(1017—1021),孙冕来到苏州担任知州,重修白头桥,以故桥名被改为“孙老桥”。称德高望重者为“某老”,也是现当代的常见用法,古代更多用“某公”“某丈”,所以“孙老桥”又是何意呢?
孙冕是临江军新淦人,属于今天的江西。他在苏州任上的时候,恰逢一个同乡老友被罢了相,放到临安、杭州一带做地方官,客舟经过苏州时,孙冕招待他,把地主之谊尽到“欢款甚密”,老朋友被接待得眉开眼笑,对孙冕说:“老兄淹迟日久,且宽衷,予当致拜闻。”意思是,你在地方上耽搁的太久了,你暂且放宽心等等,我会为你向上面打招呼,提拔你的。这声“老兄”颇为轻佻,孙冕则正色回答说:“你做了二十年的宰相,对我这个窘困潦倒的老朋友不闻不问,现在你大权旁落,远离朝廷,成了地方官,才说这种话,我会信你?”老朋友被他说得羞愧不已,趁着夜半解舟逃走了。
另有一趣事。说孙冕在苏州任上即将70岁,同僚们就酝酿着要给他做寿,谁知到了庆贺的那天,孙冕突然躲不见了,只在衙厅的墙上留下墨汁淋漓的一首题诗:“人生七十鬼为邻,已觉风光属别人。莫待朝廷差致仕,早谋泉石养闲身。去年河北曾逢李,今日淮西又见陈。寄语苏州孙刺史,也须抖擞老精神。”按照宋朝陈郁《藏一话腴》甲集卷上的说法,题诗于厅壁之后,孙冕便拂衣归了九华。不阿谀奉承、不随波逐流,不官场客套,不贪恋权柄,孙冕的清节高操,可羞百执事之颜。所以,“孙老桥”的名字一定不是孙冕为自吹自擂而设,如果是他亲取的,那么就是白发苍苍一老翁的自嘲;如果是他人所取,或许就如前文所言,是表达对这位老者的亲近、爱戴、欢喜之意了。
到了元代,桥名又改了,这次叫作“石岩桥”。元朝苏州划为平江路,其中一任平江路总管,叫作道童的,他再次修建了孙老桥,取名“石岩”——石岩,是道童的号。在《元史》中,道童性情深沉寡言,在苏州任上持身严谨、整治吏弊,决事敏直,有强烈的责任意识和履职良知。所以当他离开平江时,当地民众为了铭记他的付出与功绩,特地派耆老千里迢迢请当世大儒为他撰述了《去思碑》。道童用自己的号,给这座桥命了名,且不说从中可以看出他对这座桥有多喜爱,单看桥名,依旧延续了“白头桥”“孙老桥”悲肃苍劲的风格,石嶙峋,岩巉峻,白头老翁守郡门,一土一木皆关情。
后来,明代又叫回孙老桥;1978年,又曾叫过石岩桥;从1998年到现在,其标准地名则确定为孙老桥。
全国有无数以“福”命名的桥,如“聚福”“普福”“万福桥”;也有无数用“寿”来命名的,如“寿安”“寿康”“寿宁桥”;还有无数个太平桥、无数个香花桥,无不表现了人们对于福寿安康的美好追求,盼望太平吉祥的共同心理。相比起来,这座桥前前后后都以郡守名之,简直就是一座“郡守桥”,实在是颇为少见的情况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我愿意相信这是一种隐喻:白居易做刺史的时候心存百姓、致力民生;孙冕任知州的时候治狱不滥、吏畏民爱;道童为总管的时候兴利除弊、安境保民——他们就是一座桥,用自己的恪尽职守、高韬人格,畅达了经济与民生、沟通了政府和百姓,即使千百年后他们已经不在政务的主干道上,却仍然于历史的一角,托举着城市的传承与发展之路。
宋朝梅挚有首诗《过白头桥》:“白头桥奈白头何,旧德如存故老歌。不特与梁起遗爱,大都才美服人多。”此诗可为桥的注脚:年纪是大了、头发是白了,但是走在白头桥,白头桥能拿我们怎样呢?只要乐天旧德仍在、长思孙冕遗爱、学习道童治才,生命就能如这桥名一样被传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