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戰(上)

作者: 王五一

故事戰(上)0

洋人不會因為我們給他“戴文明高帽兒”而“不好意思”而饒了我們,相反,“文明恭維”會成為我們自構自陷的邏輯陷阱,人家會在意識形態上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利用你的邏輯,回過頭來幫著你進一步把民族自卑感坐實,以便打你的時候你還要自己叫一聲“落後挨打,活該倒楣”。

人群,社會,作為一種“建築物”,它是以什麼原理構造起來的,哪是它的主體骨架,哪是它的承重牆,哪是它的外裝修——此類問題,自古就有人琢磨,並且形成了一些有趣的學說。

例如,倫常說,社會依高低貴賤的倫常秩序而結——西周“宅茲中國、定鼎中原、分封天下”,就是這種理念。

再如,法理說,天賦人權,人人有權,社會依相互尊重權利而結,國家由個人讓渡權利而成——啟蒙運動以來的西洋人文學術,大抵持此觀點。

再如,市場說,社會依“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利益交易關係而結——此說最著名,它就是當今世界的主流學術觀點和法理基礎。

再如,“經濟基礎——上層建築”說,社會有什麼樣的經濟基礎就會有什麼樣的上層建築——這個理論一度在中國最著名,現在變了次著名,大家知道,這是馬克思的學說。

“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孔子此語也可看作一說,或可稱為君民說——天子居中,百姓“眾星共之”,社會是君主捏和起來的。

到思想史上去找,還能找出不少“說”。

近年風靡的《人類簡史》一書,以色列歷史學家赫拉利,也提出了一說,我稱其為故事說——人類社會是靠我們自編自信的一堆“故事”為紐帶構建起來的。這個最有意思。

一、“故事群”滅“人情群”

這本《人類簡史》,簡則簡之,卻是把人類的歷史兜著底說,從人還不會說話的時候說起,進而說到會說話,會講故事,會編故事,會用故事結群,會用故事打仗,會用故事克敵——“智人之所以能征服世界,是因為有獨特的語言。”

怎麼個獨特法?

“人類語言真正獨特的功能,並不在於能夠傳達關於人或獅子的信息,而是能夠傳達關於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的信息。據我們所知,只有智人能夠表達關於從來沒有看過、碰過、耳聞過的事物,而且講得煞有其事。……‘討論虛構的事物’正是智人語言最獨特的功能。”

“討論虛構的事物”“傳達關於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物的信息”,就是編故事,講故事。

編故事,講故事,首先要會說話。人類其實很早就會說話,早在猴子時期就會,由簡單到複雜一路而來。最早的語言就是一堆“名相”——給萬物起名字,給太陽起個名叫太陽,給月亮起個名叫月亮,給屋子起個名叫屋子。後來,便進一步有了把這些名相穿起來的“表述”──月亮升起來了,屋子著火了,狼來了,等等。語言越來越成熟,功能越來越多,講故事,編故事,便是語言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

春秋公羊學把世道分為所見世、所聞世、所傳聞世,所謂“張三世”,人類講故事,講的必是“所聞”“所傳聞”,不能是“所見”。指著一間正在著火的屋子喊“著火了”,那不叫講故事;告訴人說“那屋子昨天著過火”,才叫講故事。故事的如此性質便為弄虛作假創造了可能。故事,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有真故事,有假故事;同一句話,既可以用來說真事,也可以用來編假事。“屋子起火了”一句,既可以用來喊人救火,也可以用來編瞎話嚇唬人。語言來到世間,本是用來說真事的,但當它豐富成熟到一定程度時,誰也擋不住它往假裡說。

編故事,不但可以編“事”,也可以編“物”。有“事故事”,有“物故事”。昨天村裡著火了,是事故事;指著一塊石頭說,它是咱們村的保護神,是物故事。由編事到編物,由給真東西起名字到給假東西起名字,由給太陽起名字到給太陽神起名字,語言在發展,故事也在發展。

故事並不是非假即真,它還可以亦假亦真,例如,事假情真。說那塊石頭是保護神,這是假的,但村民們若信了這個故事,由此一相信所產生出的精神力量和社會效果,卻是真實不虛的。

世間許多“事假情真”的故事,連塊石頭也不需要而可以憑空編,上帝,是個故事,編上帝的故事不需要任何實體性的托兒,全憑想像即可。而上帝的故事一旦編出來,其所產生的巨大的社會效果和精神力量,世間大概沒有哪個真東西實東西可以與之相比。

安拉的故事是穆罕默德編的,創世的故事是摩西編的,歷史進步的故事是學者編的,但有些故事,則完全是自發形成的,如語言、文字、貨幣等等,這些約定俗成的故事並無原始編者,沒有一個由編到信的過程,信者就是編者,編者就是信者,編信統一。

赫拉利說,實際上,圖騰、上帝、基督、人權、民主、正義、國家、法律、貨幣、企業、等等,都只是些人造故事,“這些東西,其實都只存在于人類自己發明並互相講述的故事裡。除了存在於人類共同的想像之外,這個宇宙中根本沒有神、沒有國家、沒有錢、沒有人權、沒有法律,也沒有正義。”

一種貨幣,例如黃金,人們都接受它僅僅是因為人們都接受它,離開了人們的信任,它什麼也不是。洪水中一個農民與一個地主爬上了同一棵樹,地主要用金子買農民的餅子,農民不賣,因為,農民知道,在這個兩人世界裡,貨幣之成為貨幣的社會心理基礎已經沒了——貨幣,只是個故事。

一家公司,在一座大樓裡,大樓是實在東西,不是故事,但這家公司的公司身份卻不是這大樓賦予它的,而是圍繞著它的一應人等——股東、員工、客戶、銀行、官員等等賦予它的。它之所以成為一家公司,僅僅是因為人們認為它是一家公司,離開了人們的“認為”,它根本就不存在。公司,只是個故事。

一個國家,有一塊土地,還有一群人,看上去是一個客觀存在物,其實不是。那塊地是,那群人是,但那個國家不是。地和人是實的,國家是虛的,只是個故事。人們之所以把那塊地和那群人結合起來看作是一個國家,僅僅是因為人們願意那樣看待它。人們也可以把那塊土地上的那群人看作是十個國家,也可以把它看作是另一個國家的一部分。

總之,故事編出來,被人信了去,尤其是被大多數人信了去,虛東西就會變成實東西,甚至比實東西還實的東西,它不但可以把一堆人組織成一個群,一個社會,而且還可以為這個社會注入力量。智人一躍而登上食物鏈的最頂端,把地球上的其他一切物種都踩在腳下,把人類中的其他種群一一打滅,獨霸地球,靠的就是這種力量──故事的力量。至少赫拉利是這樣說的。

今天說“人類”這個詞,就是指現在活在地球上的這黃白紅黑八十億人,其實,這群人只是曾經在地球上生存過的諸多人種中的一種,我們給自己起了個漂亮名字,叫“智人”。地球上還曾有過其他許多種人,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羅德西亞人等等,他們也都是人,他們與我們智人的關係,如同驢、馬、牛的關係,同類不同種。可惜,他們最終都被智人一一打滅了,最終,這地球上就只剩下我們這一種人了。為什麼會這樣?赫拉利說,原因其實很簡單:智人會編故事,其他人不會編故事。

故事還能殺人?這要從故事在結群中的功能說起。

結群,簡單說,就是分親疏,分你我,誰是自己人,誰是外人。一般人類,智人以外的人類,認同自己人的唯一途徑就是相互熟悉,相互認識,至少是相互聽說過,相互久聞大名。以如此機理結群,群結不大,至多幾百人。幾百人的群,若碰上幾萬人的群,自然就會被打滅吃掉,所以,就一一滅亡了。

那這“萬人群”是怎麼結成的?

故事。

相信同一個故事的人,可以相互認作是自己人,“故事”可以代替“人情”成為認親的依據,成為結群的紐帶,如赫拉利說的,“就算是大批互不相識的人,只要同樣相信某個故事,就能共同合作。”

“同信”可以轉化為“同仇”“同志”。

“同志親”與“人情親”、“故事群”與“人情群”,兩種群在團結質量上有無差異,赫氏沒說,但是,他說,二者在人數上差異極大。人情群至多幾百人,故事群則多多益善!故事可以無限擴散,同信、同仇、同志的隊伍就可以無限擴大,幾萬人的群、幾十萬人的群、幾億人的群。

為什麼人類中只有我們智人有這個本事,會編故事,會結故事群?赫拉利其實也不完全清楚,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真就像是亞當夏娃偷吃了智慧果一樣,智人突然生出了“編瞎話”的本領。真實的歷史其實很簡單,時間差而已。“驢”“馬”“牛”都在進化,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羅德西亞人、智人,都在進化,如果大家是和平競賽關係,則各個人種或早或晚地都會進化到能編故事的階段,都會由人情群進化為故事群,不幸的是,叢林世界的規則不是先進帶後進、先富帶後富、共同富裕,而是贏者通吃。在進化上先行一步的智人,回過頭來把一步之差的其他人種全部打滅了。

總結一下故事群打滅人情群的道理:智人會講故事,其他人類不會;會講故事的能結萬人群,不會講故事的只能結百人群;萬人群打滅百人群,故事群打滅人情群──以“故事戰”解釋智人之獨勝、其他“兄弟人類”之敗亡,就這麼點道理。

二、“故事群”打“故事群”

智人內部的群落都是“故事群”,那麼,讓故事群與故事群之間打打看,誰勝誰負?這層道理,赫拉利沒說,我們今天來說。

我們把故事群與故事群之間的爭戰,稱為“故事戰”。注意,千萬不要把“故事戰”理解為“為故事而戰”。所謂故事戰,是指以故事為動員工具的爭戰,以故事為精神旗幟的爭戰,以故事為意識形態能源的爭戰,而不是為故事本身爭長短的爭戰。世間從未有過為故事爭長短的爭戰。十字軍東征,基督教與伊斯蘭教死打,並不是因為雙方各自認為自己的宗教是對的、對方的宗教是錯的,雖然,嘴上是那樣說的。東西方冷戰,憋出那一大堆飛機坦克原子彈來,並不是因為東方人認為社會主義好、西方人認為資本主義好,雖然,嘴上的故事是那樣說的。

如果不把村際械鬥稱為戰爭,(因為村莊可能仍然是人情群),則智人歷史上的一切戰爭都是故事戰,因為,交戰各方都是故事群。故事群,既是靠故事結起來的,那它的團結力、戰鬥力便與這依以結群的故事有關——故事的內容,故事的特點,故事的質量。不同的“故事武器”,有著不同的戰鬥力。冷戰,美蘇爭鬥,蘇聯滅亡,原因無他,故事沒能講得過人家。蘇聯人一旦不信自己的故事了,那就誰也救不了它了,那堆飛機坦克原子彈就成了廢鐵。

有多少種故事武器,就有多少種故事群,有“宗教故事群”有“主義故事群”有“民族故事群”有“文明故事群”有“階級故事群”等等。十字軍東征,是宗教故事群之間的戰爭;二次大戰,是民族故事群之間的戰爭;國共之戰,是階級故事群之間的戰爭;而延宕了三千年的華夏抵禦蠻夷的戰爭,是文明故事群之間的戰爭;等等。這些戰爭,大原則是,誰故事講得好誰勝。

那,什麼樣的故事算是好故事?

要鑒定故事之好壞,有多個角度,我們今天只談三個角度:擴散能力,心理優勢,團結強度。

先說擴散能力。

猶太教與基督教,人類故事史上的這兩大故事,本是母子關係,歷史的結局卻是子壯母弱、子盛母衰,這是因為猶太教為自己設置了一個擴散的民族邊界,作繭自縛,自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而基督教亮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旗幟,把擴散力的邊界設置到了全人類。擴散力決定成長力,結果,猶太教成了一個小故事群,基督教成了一個大故事群。地理大發現後基督教的擴散力,對於歐洲列強的擴張力是幫了大忙的——全球大進軍、大掠奪、大屠殺,伴隨著基督教的全球大洗腦。

日本的神道教類似於猶太教,也是一種具民族邊緣性的宗教,因而也具有相對的封閉性,這導致了日本在東亞的擴張並沒有伴隨著相應的“故事擴散”。日本人強迫著被佔領國的人民學日語,但並不強迫其信神道教,因為,神道教認為只有大和民族才是天照大神的選民,而被佔領地區的人民是否就自動成了大和民族之一員,是否就具有了信奉神道教的資格,如此重大的意識形態問題還沒來得及想好,就敗回去了。設想一下,假如神道教在教義上與基督教一樣是敞著口的,從而其軍事擴張伴隨著故事擴散,則東亞的戰後大局將不可能那麼容易收拾。例如,若臺灣人在日占期間有一半信了神道教,那光復起來可就麻煩大了。故事擴散的戰鬥力比軍事進攻可大多了。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