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频网文的IP改编与类型生产

作者: 孙葳

在当今网络小说生产场域中,根据受众群体的性别划分而将类型小说二分为“男频”与“女频”,“男频主打玄幻,女频主打言情”,早已是各文学网站遵循的基本经营策略之一。自2009年11月起点中文网率先开辟第二战场“起点女生网”,其他各大文学网站也一一设立了女生专区,如17K小说网女生栏目、腾讯阅读女生频道、创世中文网女生频道等。“女频”网文的专门化生产,带动越来越多的女性写手投身网络小说创作,而以女性读者为目标群体的言情小说则迅速占据网络小说的半壁江山,一些女性向文学网站如晋江文学城、潇湘书院、红袖添香,更是不断丰富和拓展女频写作的类型疆土,不断开掘“言情”与其他类型交融汇合的可能。这些数量可观的女性文学实践,虽然在客观上为网络小说总体上的消费文化生产逻辑所裹挟,但也为当代通俗文学中的女性写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促进了言情类型小说文体的成熟,构造了相对稳定的当代女性自我想象的形象体系。成熟的故事架构、稳定的读者群,意味着与当下女性情感结构的契合,在网络小说的影视化改编热潮中,女频网络言情小说格外受到投资方青睐,进而推动了相关类型剧的塑型。不过,随着资本对网络IP运营的逐步完善,网络小说日益沦为泛娱乐产业链中的初级产品,资本驱动下网文改编影视剧的消费文化属性既放大了相关类型的意义效果,又使其高度固化甚至逆向改造网络小说的经验传统,这在晚近女频网络类型小说的生产中有着非常明显的体现。

从女频类型网文到女频IP类型剧

2010年以来,拥有海量读者群的女频网文屡屡被改编成影视剧,如被读者称为“清穿扛鼎之作”的《步步惊心》(2011,标注为播出时间,后同),后宫宫斗文改编的古装剧《后宫·甄嬛传》(2011)与《如懿传》(2018),仙侠文改编的仙侠剧《花千骨》(2015)、《三生三世十里桃花》(2018),都市言情文改编的都市爱情剧《裸婚时代》(2011)、《千山暮雪》(2011)、《佳期如梦》(2013)、《何以笙箫默》《杉杉来了》(2015)、《翻译官》《微微一笑很倾城》(2016)、《亲爱的,热爱的》(2019)等。这些改编剧播出时收视颇高且热度不退,时至今日仍有网友戏称自己是“《甄嬛传》十级学者”,热衷于在知乎分享诸如“《甄嬛传》里有哪些细思极恐的细节/很污的片段”,“为什么很多人说‘《甄嬛传》后再无宫斗剧’”等帖子。

对影视行业来说,一部订阅量高、自带口碑与书粉的网络小说就意味着一个品质有保障、有固定用户群并兼具影响力的优质IP,网文IP跨媒介传播,逐渐形成了“巧投入、低风险、高回报”的模式,深受资本市场青睐,网文IP因此被称为“泛文娱市场扩张的主要策源地”。如果把2011年《步步惊心》的成功改编看作是“IP剧元年”,2015之后女频IP剧更迎来井喷式增长,据梁君健、苗培壮在《IP转化的产业偏好与创作特征》中统计:“(2015—2019五年间)排名年度的热播网剧中IP剧的数量恰好占50%,且随年份呈增长趋势。‘晋江文学城’贡献了最多的IP资源,而‘爱优腾’加上华策影视这四家头部影视集团几乎垄断了绝大多数IP电视剧的生产,古装奇幻剧和都市爱情剧是占比最高的类型。”

网文的特定类型是创作者和受众的艺术契约或接头暗号。女频网文虽然类型多样,但每种类型内部都有自成系统的故事题材、核心矛盾、结构特征乃至审美趣味,几乎每一类型也都产生了被粉丝追捧的典范之作,这些都增加了女频文影视改编的可操作性。尤其在一部类型剧热播之后,后续同类题材大可“照葫芦画瓢”,复制成功模式并持续投入生产和推广。如《步步惊心》热播之后,“清穿三座大山”的另外两部《独步天下》(2017)与《梦回大清》(2019)也先后被搬上屏幕,成为“清穿”IP的代表剧作。

流水作业的生产方式使女频网文的类型扩散到影视剧中。在“清穿”之外,其他如职场文开山之作《杜拉拉升职记》(2010)开启了职场类型剧先河,随后,引发全网热议《欢乐颂》(2016)共享了职场剧的一般风格与形态。种田文《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2018)的成功改编带火了描摹古代官员家庭日常生活的古装类型剧。2021年,早期的“种田+宅斗文”《庶女攻略》也被改编为电视剧《锦心似玉》。《花千骨》与《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标定了“仙侠剧”的类型风格,后有《香蜜沉沉烬如霜》(2016)、《三生三世枕上书》(2020)、《琉璃》(改编自小说《琉璃美人煞》,2020)成功复制其模式:四海八荒顶级神仙谈恋爱,“虐妻一时爽,追其火葬场”,以此召唤沉溺于该类型剧套路的忠实观众。

相对来说,网络视频平台在影视剧播放的时间、方式和题材选择上比传统电视台播放享有更高的自由度,而在2015年1月以后,广电总局开始施行“一剧两星”播放新政,使得更多投资涌向网剧制作。网剧相对自由和宽松的创投环境,使网络小说中一些涉及灵异题材、暴力恐怖元素的作品在互联网端找到了影视化出口,而在女频网文中常见类型交融即“恋爱+X”模式也逐渐成为当下网剧的主流模式。

在这一模式中,X可以是志怪,如民国时代背景的玄幻灵异类型文《无心法师》(2015、2017、2020)系列讲述妖邪精怪、魑魅魍魉的故事,法师不老不死无心而有情,是小众题材“悬疑奇幻”类型网剧成功开发的范例。其后,改编自晋江文学城“言情—现代—惊悚—奇情悬疑”类目小说《半妖司藤》的热播网剧《司藤》(2021),其女主更是一棵惊变的白藤,男主则是首集就被藤枝穿透心脏的死人。妖类“刈族”由植物变异而来,其行为方式自带植物属性:司腾想找回自己有丝分裂的另一半“合体”成完整的一株藤,竹妖教育叛逆女儿的方法是“修剪枝干”——砍掉女儿的手脚。X也可以是刑侦,如改编自丁墨作品的网剧《他来了,请闭眼》(2015)、《假如蜗牛有爱情》(2016),紧扣“犯罪心理学”主题,紧张的情节、抽丝剥茧拆解犯罪过程符合犯罪悬疑题材的类型特征。

一般来说,改编成功、口碑出圈的“爱情+X”类型网剧,基本符合黄金分割原则,剧中内容“搞事业”的比重略大于“谈恋爱”,事业线与爱情线双线明晰,双线出彩即为爆款。如2021年播出的小成本网剧《御赐小仵作》,在评级为“B”、投资有限且没有流量明星加持的情况下,凭借自身叙事逻辑的严谨、紧凑的情节、角色设定的亮点,该剧从同期扎堆播出的“S+”剧集中脱颖而出。该剧的故事线与感情线相辅相成,破获一个个疑难案件的过程中男女主角的合作日益密切,感情的升温又回过头来推进故事的发展,两人兢兢业业工作、加班抽空恋爱,突破层层障碍“日久生情”型的感情使观众感同身受,该剧收官时在豆瓣获得了8.2分的高分。

值得注意的是,网络小说改编成影视剧同时意味着其受众从分众变为更为广泛的大众。因而,在对X的处理上,借用更具现实色彩的题材似乎更容易收获高收视率。实际上,相关网剧的成功也逆向刺激女频网络小说相关模式的创作,甚至影响到其文体的渐变。晚近女频网文的写作,无论是人物设定、情节安排,还是世界架构,都能看到影视剧的这种逆向影响。网络作家浮屠妖在谈到“如何把人物性格做的饱满”时坦言“把人物做成影视剧中的人物建构,能有鲜活的形象画面感”,而最近几年网文的现实题材转向,也并非仅仅源于中国作协的倡导。

形象“异文”与单一的性别观念

正是基于女频网络小说的影视化改编的现实状况,我们认为女频网文已经从一种面向分众的亚文化形态逐步转化成大众文化形态,而其承担的文化功能自然也就发生了相当程度的扩大。网文影视改编是一个吸引更多粉丝的过程,一部网文改编剧成功引起高关注度,也是在大众文化语境中再度“经典化”的过程。这些“经典”IP通过塑造出一系列可感的典型人物形象,在供受众投射欲望、满足内心需求、抚平焦虑的同时,再生产着个人与社会之间多样的想象性关系。

女频网络小说的女性读者常常将自己代入女主人公精彩波折的人生。不过,在以爱情为核心话题的网络言情小说中,男主人公才是读者欲望投射的对象,表征着女性大众的情感补偿和社会想象。

较早被改编为影视的女频IP多是灰姑娘式的都市童话,即普通女孩与上流阶层男性之间的爱情故事。芬兰学者阿尔奈在其《民间故事类型》将不同民族和地区不同故事中相互类似而有定型化的主干情节称为“类型”,细节和语言上的差异可称“异文”。越是引人入胜的故事,拥有的异文就越多,灰姑娘的故事正是如此。通俗小说中民间女子邂逅王孙公子,历经波折凭借信物相认终成眷属的故事,类型小说中的霸道总裁爱上灰姑娘的“总裁文”等,都可以看作灰姑娘故事的变体。在结构主义者看来,文学作品中的人物是故事的参与者或“行动元”,由于人物是功能性,因此只需要分析人物在故事中“做了什么”,而不必从心理学本质上回答他们“是什么”。

绝大多数“霸总文”都难逃灰姑娘模式的窠臼。强势的、掌握生杀大权的豪门总裁,与势单力薄的女子相遇,从差距悬殊的见面开始,一路经过误会、错认、揭开误会/看清本心,最后破除万难终成眷属。然而如果只是人物的简单复制,这类小说不可能有如此大的魅力,“给予现代小说中的人物以现代趣味所能接受的那种特定种类的幻觉的,恰恰是异质性,他甚至弥散于人物的人格中”。这也是为什么一个类型人物反复出现在不同的类型小说中仍然能唤起读者的阅读热情,“异质性”通过对类型人物细部的调节来实现。同样是“霸道总裁”,《杉杉来吃》中的封腾从一登场就“带着一丝疲倦和习惯性的高高在上的疏离”,《佳期如梦》中的袁和平、阮正东,《翻译官》里的程家阳,《何以笙箫默》中的何以琛等人则更像是“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情种”,是“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践行者。这类都市童话满足了普通女性读者对爱情的全方位“YY(意淫)”,男主角犹如现实世界里的超人,或出身特权阶层,或才华横溢、俊朗多金,唯有爱情这块“克星之石”能瞬间打倒他们,唯有女主的离弃能让他们痛不欲生。生产者和受众共同编织白日梦,遍布全文的“虐点”与“爽点”、暗含其中的快感机制使得这一IP类型十几年间长盛不衰。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网络小说的影视化改编不但没有促使女频IP的人物形象的内涵丰富起来,反之,人物表层的“异质性”难掩其观念内核的单一。相较于早期女频网文对性别议题的普遍关注甚至深入探讨,在互联网空间性别议题讨论日趋激烈的当下,女频IP剧生产出的大量“男德模范”格外扎眼地表征了当下大众文化语境中流俗的性别观念。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中天族太子夜华,从凡间到天庭、从民女到神女,只爱白浅一人,挖空心思引他侧目的天妃素锦在他眼中只是个摆设。演员赵又廷扮演的夜华扮相庄重却频频流泪,与素素告别、与白浅初见、误会、回归,情节转折处无不哭泣;《三生三世枕上书》中的东华帝君,开天辟地几十万年未曾动情,唯独对“三万岁还没长开”的红狐狸凤九另眼相待,照料姬蘅是老部下的遗愿,一切温柔小意傲娇宠溺只给凤九一人。“道德洁癖”型的男主角也出现在都市爱情剧中,改编自电竞题材女频文《密室困游鱼》的电视剧《亲爱的,热爱的》,成功输出了一个全身心扑在电竞事业上、不遇女主不知爱为何物的“上头”男主形象。对男主“纯粹不染纤尘”的要求在网剧《琉璃》中达到高峰。不准女子进入、出门不得摘面具、不得谈恋爱的江湖门派“离泽宫”被网友称为“男德培训班”,男主司凤用十生十世与“六识不全’的女主璇玑相遇,痴情守候一点点捂热女主的琉璃心,即便被情人咒重伤濒死也不会埋怨女主:“她从没有要求我喜欢他,是我自己自愿的。”“真挚羞涩、格外脆弱、易受伤害”(知乎高赞答主语),几乎每一集都吐血的“美强惨”男主角,在社交媒体中的讨论度居高不下,一众女网友为之“磕生磕死”,“看到了理想的爱情”。

“守男德”是对“女德”的戏仿,用“三从四德”的标准来规范男性的行为,目的是让大众体会到社会风气对女性的畸形规训。“男德”可谓当前影视剧的“当红元素”,看似触及了“性别”这一局部社会问题,表达了女性抵抗男权中心话语的诉求,实际上现实问题只是开展故事的话题和谈资,话题带来的热度反倒遮蔽了原本应该作为重点的理性反思与追问。如女频文元素杂糅拼贴而成的网剧《传闻中的陈芊芊》,开篇直接点明故事的核心冲突:“花垣城女人当家,玄虎城男人当家,两城历来不合”,再借路人之口为观众预设视角“我们花垣城女子为尊、女子为官,女子做城主,男人都是莽夫”。小编剧穿越成自己剧本中的炮灰人物“陈芊芊”,面对自己在甲方和明星的要求下写成的狗血剧本,只有走完故事流程方能回到现实。荒诞的剧本世界置换了现实世界,观众与小编剧一起,在陈芊芊生活的女权花垣城不适应虚拟的“女尊”逻辑,来到作为现实世界投射的男权玄虎城,遭遇性别歧视带来的敌视与斗争仍旧不适应。无法调和的性别矛盾最后在韩烁与陈芊芊相知相伴的爱情当中雪融冰消,编剧借陈芊芊之口给出了不是结论的结论:“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男人当家还是女人当家这个问题,有时候更像花垣城,有时候又更像玄虎城,至今也时常被激烈讨论,没有定论。”把时代症候划归为个人问题,把性别权力问题改写为个人情感的问题,恰恰阻碍了观众进一步思考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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