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人
作者: 叶尔西木
一
简文公是我同事,因犯了件碍眼的小错,被发配到了计生办。府里专门给他腾了一间办公室,兼管档案。自上午八点半到下午四点半,简文公的日常工作就是参与例会,最忙的时候,也不过是通知各村妇女主任来领取避孕用品。偶尔念及同僚之谊,我们会生出些惋惜,去找他说话,却也不见其有哀怨之色。时日一久,大家也就习惯了。所以他连续五天没来上班,也没人发觉,直到纪委书记问到我们办公室,大家这才模模糊糊觉得似乎当真多日未与简文公打过照面。纪委书记打算将此事上报,经我们一番劝解,他才勉强同意给一天时间让我们去找。同僚们研究后决定先向简文公的老婆打听消息。
简文公的老婆在府里名气很大,我们战战兢兢拨通了镇图书馆的电话,免提将那头的低音炮摔了整个城建办一个趔趄。我们柔声问好些天没见老简来上班,不知去了哪里,这婆娘淡淡回了句,他去挖地洞了。问在哪儿挖地洞,答就在我家楼下的花坛。问你家小区在哪儿,这婆娘顿时大怒,骂道,我家住哪儿你们管得着吗?想抄家呀!你们不晓得我是往鬼门关走过两遭的人吗?不等她说完,我们果断挂了电话。“往鬼门关走过两遭”是这婆娘逢人必说、说之不厌的“成名作”,我们躬聆教诲已久,不欲多闻。同僚们相互对视,最后竟把目光着落在我身上。你和老简关系最好,辛苦一趟,他们跟我说。
我不好推却,从一楼跑到四楼,从东边跑到西边,离开了农林办,跑到司法办,去了宣传办又硬着头皮去敲组织办的门,最后终于从民政办的一个编外人员那里得知了简文公的住处。为此我不得不听该编外人员抱怨工资低廉二十分钟,安慰且鼓励她努力考试争取进入编制十五分钟,分享笔试面试心得二十五分钟,还放弃了食堂里花两块钱在外头六十块钱都吃不着的可口午餐。
简文公住的小区是十五年前造的,像个破落户,没有物业,没有门卫,最触目惊心者,竟没有停车位。我一边叹息,一边问了几个路过的居民,都是外地口音,谁都不认得一个叫简文公的中年男子。只有说到这个男人在挖地洞,他们才恍然大悟,指向小区南面围墙所在,那儿呢,没日没夜瞎挖。
我见到简文公时,他上身穿一件被汗浸透的短袖,下身一条宽大的沙滩裤,脚踩旧耐克板鞋,手持铁铲,已在花坛上挖了一个直径一米五深达五十厘米的圆坑。圆坑四周散落着热水瓶一个,方便面三箱,吃完的方便面数十盒,酽茶水一杯。我唤了一声,他抬起头,我近前,他开始抽烟。
我说,你怎么一周都不来上班,也不请假,纪委书记那老儿准备要去告你的状,我们好容易才劝下来。他吁口气,弹了弹烟灰。我问他在挖什么。他摇头。我劝他回单位,最起码也得到纪委书记那儿报个到,编个缺勤的理由。我还说幸亏你不是在上班时间洗桑拿,就挖个洞的事儿,不会像上次那样。他兀自不应。我陪着他抽烟,还说了好些傻话。譬如我说到计生办也不坏,城建办多忙,今天查违建,明天报危房,同样的工作非得翻来覆去炒冷饭,就怕你闲下来光拿工资不办事。我又说让一个大老爷们去计生办蹲着确实不厚道,退一万步说,毕竟保住了公职不是?瞧瞧外头那些后生,只要能挤进来什么岗位都成,哪天清洁工也有了正式编制,这些大学生呀博士生呀也乐意干,咱们都是往五十岁去的人啦,上头没人,背景不硬,也就这么回事了,等退休好生去过快活日子,何必想那许多。他出神。
我有些生气,就要走,这时他反倒叫住了我,递来一支烟。他在花坛边上坐下,招呼我同坐。我们便肩并肩抽烟,听着围墙外头单薄的水声。
简文公突然问,你晓不晓得咱们背后那条河为甚叫宋王浦?我说不知。他就说,东晋末年,卢循作乱于江东,横扫会稽郡,官兵见了他就跑,几乎没人惹得起,但卢循就怕一个人,这个人叫刘裕。我竟不知简文公还能说上两句历史;我们这批人论文化可是都稀薄得很,唯独扯淡的本事天下无双。他问我,你晓得刘裕是谁?我又答不知。简文公说,刘裕就是南北朝刘宋的开国皇帝,世称宋武帝。宋武帝还没当皇帝时来打尖镇和卢循打仗,双方水师就在宋王浦对峙,那会儿的宋王浦是江不是河。卢循撞见刘裕,除了逃命不敢想别的,一气逃到了海上小岛,刘裕大捷还师。后来刘裕封王,打尖镇的人觉得这个宋王在咱们这儿打过大胜仗呀,就把后头那条河改名叫宋王浦。我掐灭烟头,长见识了,我说。简文公嘻嘻一笑,说这些事他不是从书上读来的,书上也不记载这个,他也不读书,谁他妈有闲心读书,还不如摸几副麻将。我连连点头。他就让我猜这事是谁告诉他的。我怎么猜得出?他站起身,重新抓起铁铲,掘了几块泥,然后告诉我,七天前的晚上,他吃了晚饭在这花坛边散步,遇上了宋武帝,宋武帝递给他一把铲子,又用手指在半空画了个圈,让他在这个圈所示的范围内挖直径一米五的坑。简文公形容这次遭遇是命中注定。
我问到底挖个甚。他却念叨着没准这个地儿不对,直起身子朝围墙外一指,说墙外正有一溜窄田,在那儿挖方为正道。
二
简文公以每亩五万元的高价买下了那溜窄田。按市价,顶多也就三四万一亩,按征地的价格,则连三万一亩都没有。简文公喊出五万,原主人不好再抬杠。
这溜窄田原先种了些葱蒜,简文公的老婆不愿浪费,在丈夫开挖前拾掇得干干净净。一时家里吃不完,还带到图书馆去卖,净赚三百元。回来后对丈夫说起,简文公没理会。他老婆埋怨恁多钱买下的地,只赚回三百块,忒吃亏。简文公让她少放屁,想待着就别吱声,不然滚回家去。简文公的老婆不买任何人的账,独惧乃夫。便是简文公业已大失其势,这婆娘到府里来都是昂首挺胸,逢人招呼一句,那声势可比领导下乡视察都气派。她还有不耻上问的美德,逢年过节径直敲开镇长的门,问怎的现在都不发节礼年货,镇长表示根据政策规定都取消了,她根本不理会,恨恨道,什么破规矩,还让不让人活?据传在规矩还很松弛的一年,府里同僚一道吃年夜饭,可携家眷,简文公偏把她给忘了。酒未过三巡,这婆娘便闯将进来,单手叉腰,挥斥方遒。有种议论在传,简文公被发配到计生办,有大半功劳都是这婆娘的,有人看不惯妻子,便举报了丈夫。唯有对上乃夫,她才不敢抖雌威。所以简文公让她闭嘴,她就闭嘴,只是不往家滚,故意站在一旁瞧。她看到丈夫一身肥膘上下颤抖,汗水从额头溢出,很快湿透了短袖,铁铲每掀起一块泥土,简文公都会深喘一口气。
为了挖洞,简文公一日三餐便不好讲究。早饭是五点即起,弄些泡饭随便对付;中饭没人理会,就吃方便面;晚饭他老婆会送。刚开始,他老婆先在家中吃罢再将饭菜送来,后来索性搬来客厅的茶几,同简文公一道吃。简文公吃得快,吃完接着干活,他老婆就端着碗细瞧。吃完饭,婆娘再将茶几家什搬回家。她告诉简文公,你挖洞也有我一份功劳。简文公嗯了声。
新洞挖了五十厘米深,简文公趴在地上端详,随后起身,歪着脑袋寻思。洞中除了湿土什么也没有。简文公双眉紧锁,决定放弃这个成果,再找一处。如此前后三四个洞,都是挖到五十厘米深度便停止。此事在镇上传得很快。好奇者会专程拜访,简文公的老婆若在,就会警告来访者切不可高声搅扰,没过多久,自己却滔滔不绝地向来人讲起那两次生死体验。倘若婆娘不在,来者会忍不住问上几个傻问题。譬如在挖甚东西?底下有宝?每天吃甚喝甚咧?还屙屎撒尿不?简文公一概不理。宋王浦对岸即是本镇中学,那些中学生居高临下,把岸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这些十四五岁的少年说的话比寻常人更刻薄,他们朝简文公大喊,小心挖出避孕套来。简文公听到“避孕套”三字会脸红,继而生气,随后提足中气回敬一句,滚!中学生一片撒野大笑。总之,简文公刚挖洞那会儿很不太平,看客对待此事的态度都很轻薄无聊。
简文公开始挖第九个洞的那天傍晚,一对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刚刚放学,特意来拜会他。他们先将简文公之前挖的八个洞细细调查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这一溜窄田竟然没人乱丢避孕套。失望之余,他们走到第九个才挖开一层浮土的洞穴旁,把简文公的装备摸了个遍,拿起简文公的烟抽起来。一个说,这烟他妈的好烈。另一个说,不懂少放屁,这烟贵着呢。那个说,我操,真的很烈。这个说,不想抽给我,别浪费。那个又不肯。然后两人仿佛这才见到了简文公似的,各伸出一条腿往新洞上踩了踩问,这地下真有宝贝?简文公自然不答。又问,他们都说你是疯子,是不是?简文公已挖去了十厘米的泥土。一个便说,洞倒是挖得很漂亮,规规矩矩的圆柱体,你用尺子量过吗?另一个说,你懂不懂什么是圆柱体,这哪里是他妈的圆柱体?两人就何谓圆柱体争论了半个多小时。
简文公的老婆循声探出阳台,朝中学生一吼。两人吓了一跳,问哪里来的老妖婆。简文公的老婆怒骂,你奶奶。中学生不怒反笑。简文公的老婆气得哇啦哇啦大叫,抓起阳台上的拖把消失不见了。中学生情知不妙,撒腿跑开前还不忘鼓励简文公,疯子,就挖这里准没错,九已封顶啦。等到简文公的老婆到来,两人早跑得没影了。

婆娘扶着拖把喘气,简文公忽然觉得那两个小子说得有道理。
简文公奋力挖九号洞穴,深度到达五十厘米时掘出了一段烂树根,有一张板凳大小,根须兀自遒劲,浑身一股腥臭。他将烂树根端端正正放在一侧,朝洞内观察,发现此洞土壤湿度比前八个洞充沛。是个好兆头。
深达两米时,挖到了地下水,水势细缓,汩汩往外渗着。简文公放下铲子,回家冲了个澡,换套衣裤,奔到了建材店买了十段一米长的管子。他把地下水接进管道,管道缘壁而上,一直引到宋王浦,然后继续挖。自有了这股地下水,宋王浦的水质逐日改善,原本是绿中夹黑的死水,现在开始活泛起来。
地下水出现后的第五日,简文公挖到了一片碎陶器,几根小骨头,还有一抔盛在陶碗中的黑色谷子。这天也有几位观众,他们见了出土之物,先是一阵嫌弃,继而意识到事情不对,开始议论。半个小时后他们得出结论,简文公这是把古董挖出来了呀,脸上都带着古怪表情。
这不是打尖镇第一次挖出文物。最近五年,镇上先后出土了距今七千年和八千年的古物,年纪比邻镇那六千年的都大。可恼的是,邻镇六千年的古物名震南北,打尖镇这两次考古发现却只在媒体热闹了一会儿便草草收场。简文公挖出古物当日便有人向政府汇报,镇长向市府汇报,市府向省府汇报,次日省考古队就下来了。简文公不得不停工,只是不离开,站在一旁瞅着考古队摆弄仪器,测量勘探,用那很小的铲子剥土,用很精致的刷子剔除附在任何物件上的泥。窄田四周拉起了警戒线,流言早已传遍,说这个小区怕是要拆迁,小区的居民激动地开始算起补偿款,谋划着往哪儿购置新房子。人们又说,简文公得到的好处更多,譬如那八千年文物所在地的原主人获赔三千万,简文公的这块地小了些,一千万还是有的。简文公的老婆对这些流言照单全揽,上班也不去了,紧紧守在丈夫身旁。
考古队很过分,他们不仅拆了简文公的地下水管道,居然还请他不要打扰科学工作。简文公表示这块地是他的,考古队假装没听到,镇长来找他,简文公赏了镇长一张黑脸。幸亏镇长肚量大,还对简文公笑,连道了好几声恭喜,说他刚接到市府的指示,在做好考古现场的保护外,要与简文公谈谈赔偿事宜。简文公不言语。简文公的老婆急着问赔多少。镇长伸出三根指头。简文公的老婆叫道,三千万?差点背过气。镇长摇头,上次那户人家是厂房,比你家的地大得多了,也没三千万。简文公的老婆清醒过来,三百万?就三百万?她推了简文公一把,示意简文公表态。镇长说,三百万也不是小数目啦,可以在打尖镇买三套大房子,比拆迁划算。镇长问简文公,同意的话咱们这就去把协议签了?简文公的老婆拽紧丈夫的胳膊,不签。这婆娘态度强硬,三百万说什么都太少,欺负人呀?我可是去过两遭鬼门关的人。镇长收起好脸色,觉得受了侮辱,问简文公,她能替你做主?简文公看了看自家婆娘,做主个屁。婆娘嚷道,你这个没良心的。简文公说,闭嘴。婆娘大哭。镇长说这个数字是经上级研究决定的,不再多,也不会少一分钱,地呢,肯定要收,哪怕简文公不要一文,这地也再不属于他。简文公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镇长再度面露喜色,你也是为咱们打尖镇争光了呀,我可以向上级要求一下,再给你弄笔奖金来,你那计生办的职务,也想想法子调出来,他娘的,下半辈子笃定,不知有多少人红了眼。镇长还亲昵地往简文公肩上捶了一下。婆娘还在哭,且哭且讲那两次在鬼门关前的遭遇。简文公吁了口气,他们什么也挖不到,他轻声说。镇长问,甚个?简文公却不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