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中遥望京师

作者: 周新华

帝国啊,连虫子也为你辛勤工作着呢。

——题记

一、阴谋的使臣

流放之前,我是中华帝国的五品官员,在我获得这个崇高职位以前,我是个域外的使臣,我代表乌猪海岸我的祖国婆龙国来到这个世界的中心。

七年前,我和整个素罗家族的男子们在乌猪海岸欣赏着一种舞蹈。乌猪海岸的姑娘热情而多汗,她们身上散发着阵阵没药和龙涎香的混合气味,这种催情的香气和她们黧黑的皮肤并没有引起我们的一点情欲。我们假装在欣赏,却交头接耳在谈论着一个重要的话题,我们每一个男子暗暗宣誓要为素罗家族的光荣奉献出自己的生命。正在这个时候,舞蹈着的姑娘们突然叫了起来,一个一个逃走了。

海,海域。我们抬起头,看见一望无际的海域上出现了岛屿,岛屿在移动,一点一点向海岸接近。这就是传说中由那些受神差遣的巨鲸托起来的岛屿么?

当这些岛屿越来越近时,我们才发现不是岛屿,而是几艘巨大无比的船舶。这些山影一样移动的船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除了神,谁能造出这么巨大的船呢?倾刻间我们整个素罗家族的男子们丧失了语言和行动的能力,我们意识到海底的神祇发怒了,神派他的军队来了。显然神的眼睛洞察一切,他将对我们素罗家族违背他的旨意而进行的阴谋给予毁灭性的打击。灾难临头的素罗家族匍匐在海岸上,冷汗如雨。

巨大的船舶上放下一些小船,开始有人登陆了。他们皮肤白皙,穿着华丽无比的服饰,一点不像一百年前《神授法典》上绘出的那种。他们列队走了过去,面色和蔼可亲。预料中那种惩罚素罗家族的事没有发生。

这支神的军队甚至没有理睬我们,他们径直向海岸深处走去。接着,我看见王国的官员们迎了出来,诚惶诚恐地立在神的军队面前。我在心底叫了一声:不公的神呀,一百多年来你还是偏护着弥忽耳家族呀。

多奇怪的事,素罗家族望着这些六桅大船百思不解。第二天,执政的弥忽耳家族全体出动在海岸上送走神的军队,才派人告诉我们,这些不是神的军队,而是遥远的、位于世界中心的中华帝国的贸易船队,他们不是为了征服,只是为了采置香料。他们身上穿着一种叫“丝绸”的东西。

我是带着对“丝绸”的向往向国王请求出使中华帝国的。你知道在我的祖国,有两个大家族,一个是弥忽耳家族,一个是素罗家族,历史是由两大家族造出来的。一百多年前,靠海底神祇的帮助,弥忽耳家族在一次关键战役中战胜了素罗家族,随即就颁布了《神授法典》,规定弥忽耳家族永久统治着国家,素罗家族只配有海岸边的一块领地,所有官职都必须由弥忽耳家族来担任。一百多年来,这一纸《神授法典》压得我们素罗家族透不过气来。仇恨在积聚,越积越厚,并慢慢弥散到乌猪海岸的空气中。嗅觉灵敏的国王闻到了政变前的气味,但他不想太早采取措施,以免失去正义的刀柄。在这种背景下,对家族前景完全绝望的我听说国王要派使者出使中华帝国,就产生了出使的念头。国王很快就破例批准了我的请求,他认为这样可以平息素罗家族的怨气,还可以起到釜底抽薪的作用。于是我成为素罗家族百年来唯一的一名官员。

又过了半个月,返航的帝国船队再一次来到乌猪海岸,我和两个副使带着没药、乳香、鲸油和龙涎香登上帝国的六桅大船。

帝国的船队自乌猪海域穿越茫茫混沌大洋驶向世界的中心。我发现,我们乘坐的六桅大船比国王的宫殿还要大。我们在船上受到帝国官员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们教我一些简单的汉语。在他们用膳的时候,他们不是用手抓食物,而是用上两条小棍来帮忙。

四十天后我们历尽艰辛终于抵达了帝国的陆地,换上马车。我们在广阔无垠犹如大海一样的土地上驶过,我看到了农田。按季节播撒种子,按季节收割植物,农业是多么奇妙的事情。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帝国的地方官员都会献上食物,这比我的祖国天天食用的鱼制品和树果确实好吃多了。我抚摸着他们的衣服问了一些关于丝绸的事。他们说,在帝国的江南,生长着一种树,叫桑树,桑树上爬满了一种虫子,虫子们吃下树叶,就吐出长长的细丝,把丝织起来,就是丝绸。

帝国,连虫子也在辛勤地为你服务着哪。

又过三天,我们终于抵达了世界中心的中心,一个叫“京师”的地方。航海官员把我们交给负责接待各国使臣的机构鸿胪寺。按照章程,皇帝陛下只有在帝国历法中的朔日接受万国的朝拜,而这个日子还早着呢,于是我们就被安顿在同文馆。同文馆不是一个普通的旅店,而是帝国接待域外人士的皇家旅馆,偌大的屋群里住满了各国的使臣。我们对门住着一个眼睛蔚蓝的老头,很热情,一见面就对我们叽哩呱啦说了一大通。译员翻译了他的话,他自称为色目老人,至今没有回国过,他的祖国自他后也派过许多使臣,大多就留在中华帝国了。在同文馆,在京师的每一条街道,都居住着各国的旧使臣,伟大的帝国免费提供他们食宿,使他们感受到父亲式的关怀。

我立即鄙夷这个色目老人,我想我可不是为这种寄生生活而来的。在我的祖国,整个高贵的素罗家族形同平民,我能独自欢乐么?不能!那我为什么而来的呢?难道真的是为那些虫子吐出的丝绸么?我带着茫然的心情待在同文馆里。

朔日终于到了,是帝国大朝会的日子,鸿胪寺的官员一大早就来接我们及各国的使臣。他们根据我家族名称给我一个汉姓叫“苏”,又根据我对丝绸的热爱取名叫“帛”,于是我就有一个“苏帛”的汉名。

我们在全世界最大的房子里觐见了皇帝。皇帝是个非常和蔼可亲的年轻人,他的脸色比帝国其他人更白皙,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柔美。在他说话的时候,帝国的大臣们都低下头一动不动,各国的使节也低着头。我忍不往抬起头偷看了皇帝一眼,边上的侍卫官走过来想跟我说什么,但被皇帝制止了。皇帝问了一句话,鸿胪寺的官员急忙禀告皇帝说:“这是新归化的婆龙国的贡使,叫苏帛。”皇帝通过译员亲切地对我说:“欢迎你,我们帝国的新贵客。”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我仰望着皇帝,突然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个很怪的念头吓了我一跳,我浑身发抖了。

皇帝正好在俯视我的脸,这个细节没有逃过他的眼睛。皇帝说:“苏帛,哪里不舒服?”他向旁边招呼了一声,马上就有一名宫廷医师赶来,扶我到另一个地方。其实我根本没有病,但我没有拒绝,我想领略一下中华医术。医师给我服用了一种叫“参”的草木根茎,让我躺了一会儿。当我回到大厅时,各国的使臣已经离开了。

我将一份清单献给了皇帝,那清单上列的是婆龙国王献给帝国皇帝的贡品。皇帝愉快地接受了这些东西,又赏赐了更多的东西给我的国家,我知道这里面就有丝绸。

从皇宫出来,鸿胪寺官员很亲切地说:“好好欣赏帝国的风景吧。皇帝已经命令工部造一艘四桅海船,这是帝国赠送给你们国家的。等船造好后,你们再走不迟。”

在同文馆,我躺在丝绸铺就的大床上,再一次为我那一闪而过的怪念头而颤抖不已。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端坐在世界中心的龙椅上的人更有权力呢?海神也没有这个人伟大呀。帝国的皇帝天生就是一个神祇,是上天的儿子,这就是汉语中“天子”的意思。有朝一日我如能得到这个神祇的帮助,就可以解除弥忽耳家族所订的《神授法典》的法术,我的苦难的素罗家族就能重新获得乌猪海岸的统御权。

我终于找到了我来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我庆幸为自己确立了一个行动目标。当两个副使在帝国的大街上漫步并欣赏歌剧艺术的时候,我却开始学习汉语了,并苦思冥想着接近皇帝的方法。

同文馆的房客们,应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悠闲自在的人,他们免费享用佳肴,却从不工作;他们用各自国家的特产,譬如色目女子、婴血和侏儒,结交着帝国的官员;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跑来跑去,获得一些帝国轶闻、宫闱秘事,并把这类事物在嘴上抛来抛去作为炫耀自己的资本。于是我听到一些有关于皇帝的情况。皇帝是个非常善良的人,他从父亲那里继承帝位才两年,但足以显示他的优秀品德。譬如说皇帝非常尊重女性,他的妻子的数量少而又少,因为迁就帝国的传统要求而保持在最低数量,他从不对她们有不道德的要求,皇帝的妻子们因为缺乏房事而一个个脸色枯黄。这曾经使许多小国的国王打消进贡绝代女色的念头。

皇帝还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整整一年,皇帝的花费不足前任皇帝的十分之一。尽管帝国地大物博,但皇帝从不浪费一点东西。在江南有一家皇家织造局,专门制作皇帝和高品位官员的服饰,织造局主管太监报告说似乎有一年半没有制作过皇帝的服饰了,也即龙袍。皇帝知道他多一份爱好,帝国就会多一项浩大工程。所以,除了爱好和平,他只爱好一种民间手艺,做木匠。他相信这样做会体验到民间的苦乐。皇帝泡在这项工作中比泡在女色中好得多,帝国将因此而享受永久的和平。

那些日子,除了汉语,我的全部时间用于苦思冥想,我想不出我的一个小小的国家有什么能引起皇帝的兴趣。鸿胪寺派人来通知说,为我们制造的四桅海船将要完工了。归国日期一步步逼近使我绝望,我开始像两个副使一样在京师的娱乐业中寻求中华的女色。在那些欢场女人的怀抱里我体验到帝国的唯一缺憾,也就是帝国女人实在不如乌猪海岸的女人那么热情奔放而不做作。不过就在离开帝国的前一夜,我却在一名欢场女人的话中得到一个流传在女性中的惊人秘密,她说皇帝患有一种无法谈论的暗疾,这使皇帝长年累月地陷入到无可奈何的苦恼之中。这种说法多少有点影响了我心目中神的形象,但我却愿意这是真的,因为那一刻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接近皇帝的方法。

我心情愉快地登上帝国赠送的四桅海船。那船上满载着帝国的礼物和我用于学习汉语的简单书籍,沿着来路回到乌猪海岸。我将所有的物品一件不少交给了国王,实际上我的两个副使是弥忽耳家族的两名男子,他们的言辞证明了我的尽职。我非常崇敬地对待弥忽耳家族所有成员,我的谦恭在获得素罗家族的憎恶的同时讨得了弥忽耳家族的欢心。于是国王同意下次仍旧派我作为王国的使臣出使到世界中心去。

得到国王的承诺后,我就在两大家族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寻找一种叫“息尔”的蘑菇。“息尔蘑菇”不是一种随处可见的东西,它只生长在一种白叶树上,而这种树也只生长在我的情人乌依的父亲的领地里。乌依姑娘对我寻找“息尔蘑菇”表示不解,她说:“难道你的帝国之行使你丧失了素罗家族的男子本领?”我没有回答,我在乌依的木床上证明了我在房事上的先天异质。当心满意足的乌依第二天看到阳光穿过白叶树林射进窗内的时候,她同意帮我的忙。

于是我暗暗采集着“息尔蘑菇”,一直到了第二年出使帝国的月份。

当我们的船行驶在蜃怪出没的水域时遇到了麻烦,落暮时分我们被几艘大型海盗船截住了。紧接着海面上黑了下来,双方在闪烁的海磷光中保持着一夜和平。第二天天一亮,发动进攻的海盗发现我们的四桅船身是中华造型,他们停止了行动。我悟到了什么,叫水手赶紧升起了中华帝国所赠的旗帜。海盗们立即跪在甲板上,对着旗上的汉字行礼。这以后,我们就凭借着汉字的威力渡过了混沌大洋,直到遥望得见帝国的海岸。

我们依旧从陆路抵达京师,向鸿胪寺备了案。因为未到朔日,我们又被安顿在皇家旅馆同文馆内。那位友善的色目老人还在。我去他那里时他正在同一个客人谈论着什么。客人告辞时,向我点了一下头。色目老人说这个客人是帝国的宫廷医师,叫梁必乙。医师是为了医治皇帝的一种暗疾而来此求助于大月氏医术的。我当时没有意识到我的一生将与这个叫梁必乙的人息息相关了。

朔日很快就到了,我终于第二次见到了我心中的神祇。皇帝的面容依然慈祥,但比上一次苍白多了。我知道整个帝国的事务足以把一个健壮的人累病,皇帝或神也不例外。我把我祖国的贡品清单递给了皇帝的侍从,又把一盒私人礼物夹在里面。我想我的礼物一定会给操劳国事又陷入疾病苦恼里的皇帝带来一点欢乐。陛下啊,苏帛祝你万寿无疆。

但是没有消息来,我在同文馆捱过了毫无结果的十二天。色目老人笑得那蓝色的眼睛都不见了。他说:“那么多的各国的贡品,加上那么多帝国各郡县的贡品,皇帝能一一过目么?何况皇帝是多么节俭的一个人哪。天知道你的礼物到哪个角落去了。”我沮丧起来,素罗、素罗、素罗家族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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