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名家与小小说

作者: 杨晓敏(中国河南)

天然成趣,妙手偶得

40多年来,小小说这种新的文学样式,能以星火燎原之势迅猛发展,在当代中国成为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学现象,虽然有其特殊的历史文化背景和社会基础,但在它萌芽、发轫以及文体特征尚未完善成形时期,与文学界一大批有远见有责任感的著名作家、评论家的热情呼吁和创作实践是分不开的。王蒙对小小说这种文体有着独到而精准的定位,他的小小说创作一直秉承自己的理念:小小说是一种敏感,从一个点、一个画面、一个对比、一声赞叹、一瞬间之中,捕捉住了小说——一种智慧、一种美、一个耐人寻味的场景、一种新鲜的思想。王蒙还说:小小说微到了没有说教的余地。你对生活的感受本身就必须成为艺术,没有铺陈的余地,没有打扮的余地,没有贴膏药、穿靴戴帽的余地。小小说是对作家的生活体验、作家艺术地感受生活的能力的最直接切近的考验。

作为“人民艺术家”荣誉称号的写作者,王蒙一生经历坎坷,著作等身,作品《青春万岁》《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活动变人形》《这边风景》等,都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代表作。王蒙身为中国文化传播者、当代文学导师、文学组织者以及民族团结模范,亦有可圈可点的卓越建树。小小说创作,也许只是王蒙文学事业的冰山一角、沧海一粟,然而之于一种新文体的热情倡导与率先实践而言,对于当代小小说事业的兴盛繁荣,所起到的引领作用无疑有一种巨大的推动力。

王蒙的哲理深度和思辨力量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小小说和中长篇一脉相承,取材广泛,时空跨度大,近半个世纪的社会众生相无不纳入他的视野。因为他的从政、从文经历与众不同,他的小小说显得无拘无束,删繁就简,仿佛一块块从生活的河道里捡回的石头,经作者随意刻削点画,便成了既有天然情趣又有美学价值的艺术妙品。《演讲术》《手》《雄辩症》《他来》等,内涵深刻,对人情事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文字如音符般鲜活跳跃,一直是大众公认的小小说经典篇目。

《雄辩症》是一篇不足五百字的小小说,可谓名副其实的“微型”,短而不平,妙在其中。一位热衷于既能当正方又能当反方的病人去看医生,面对医生寻常的问询,这位病人却是步步紧逼,做出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反应。打了鸡血似的亢奋情绪,无事生非地制造话题,毫无逻辑地自说自话,貌似“真理”在手,以一己臆想来宣泄情绪,获得快感,让人不禁莞尔。谁说小小说“小”呢?

历来官场如战场,充满勾心斗角互相算计,描写官场的文章也常常因此而显得波澜诡谲一波三折。王蒙的小小说善于从极平常的一个生活情节或说是一个生活细节入手,抽丝剥茧,层层递进,在看似随心所欲、不着痕迹的情节安排中,作品的立意清晰地浮现在读者面前。王蒙的这一类小小说作品,可谓他生活体验的最直接的艺术表达。

《手》是一篇引人沉思的描写官场生态的佳作,读后令人五味杂陈。一位天天忙于政务、应酬场面的官场人物,忙得生活中似乎只余下工作,友谊也成为奢侈。某天,他于百忙中阴差阳错地接见了一位强烈要求见他的半百老妇,因为她“有重要的话,面谈”。老妇人是他下属的下属的遗孀,郑重前来拜访,只为代自己故去的老伴向他表示感谢,而她感谢他的理由是在自己的老伴病重之时,他曾前去探望并跟老伴握手,在绝境之中给过那个病榻之上的男人以信心与力量。

上级探望病中下级,给下级带去温暖与力量,原本是应有之义,此篇小小说的绝妙之处在于这位官场人在接待了这位老妇人之后的复杂感受:接受还是拒绝,隐瞒还是挑破?原来,他当初的所谓“关心下属”,不过是因为车子的意外抛锚之后的无心之举。把官员内心的忐忑、虚弱的矜持一一细腻地刻画出来,与老妇错位的感动以及细瘦枯黄带汗的手,瞬间形成了鲜明对比。结尾处官员回家用香皂洗了三遍的健康高贵的手,望着发烫的手心,不知是该自责还是自慰,该幸运还是忏悔。作品简约写了一个场景,一段对话,一种蒙太奇式的闪回记忆,即完成了对一个重大生活题材的微创手术,举重若轻,如锋芒利刃,对那种不正常的干群关系给予了抨击与解剖。

寓言新解是王蒙小小说的另一种风格,体现了作家艺术感受生活、提炼生活的能力。《刻舟求剑》《狐假虎威》《守株待兔》《鱼目混珠》等小品,这些由成语、寓言故事为蓝本的王氏诠释,见人所未见,挖掘出别人未曾留意的思想内涵、生活内涵和审美内涵,将古今中外、人文自然、政治经济、文化流派等诸多内容巧妙融合一处,在这些中华传统文化中的精短典章中,一代又一代后人对此耳熟能详的故事里,注入时代解读与智慧接续。

王蒙曾一度时间内致力于更为精短的小品创作,后来出版的《笑而不答》(小品集)、《尴尬风流》(长篇系列小品),以主人公老王的所见所思,言谈举止为主线,大多长则七八百字,短则三五百字,各自独立成篇。老王者,亦不乏作者影子,所以在站位、视野、识才和智力量级上,于拙朴中见机敏,见率真,鹤发童心,食古能化,逢新鲜事儿好奇,遇烦恼事儿置之度外。只是近黄昏,夕阳无限好,不做方外之人,偏爱人间烟火。老王的日子有滋有味,令人羡煞。

评论家寇云峰先生曾撰文说,“老王”是个勤于思考、善于观察,既随遇而安又努力地“与时俱进”的可爱的老人形象。从《笑而不答》到《尴尬风流》,“老王”善于借题发挥,自嘲自谑,抓住小事做足文章。主人公让我们感到越来越熟悉亲近,仿佛家中的一位长者,虽然年事已高,虽然已退出人生的旋涡或舞台中心,但没有“出世”,没有把现实生活置之度外。而是怀着极大的兴趣,全身心地感受社会人生的变化,体察变革时代的脉搏律动,微笑着面对“老龄社会”来临之际的尴尬和困境。以一颗拳拳之心,耐心地寻找人的精神世界与物化世界的矛盾点和契合点。这些充满内在的喜剧元素的文字,写得“老”而不“辣”,从从容容,全无一点暮气和火气,只有一派对生活真谛彻悟之后的祥和与亲切。

王蒙是《小小说选刊》顾问,因工作关系, 我曾有机会与王蒙先生交往数次,这种与文学大师的零距离接触,倍受教益。

1995年春,王蒙应邀参加了由《小小说选刊》举办的“首届北京当代小小说作家作品研讨会”,这是小小说作家团队在京文坛众多名家、多家媒体面前的首次亮相。王蒙在开幕式上的讲话中,为鼓励年轻作者树立写小小说的信心,幽默地比喻说,大的东西人家一下子看不周全,而小小说可以放在读者的手掌中分析解剖赏玩,遮不住丑,掺不得水,总体构思全部裸露在严格的批评家与读者面前。现在是读者选择的时代,有些写得像砖头一样厚的书,出版后就像扔在水里连个响儿都没有,而有些报屁股上发出来的千把字文章,读者很喜欢,还不停地被转载。

当年秋天,《沧州日报》举办“亚龙杯全国小小说征文大赛”,共收到来自海内外应征稿件12700余件,从中择优发表124篇,在更大范围内产生了广泛影响。王蒙以评委身份参加了颁奖会,对家乡能举办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学赛事,小小说能有这么多人参与写作,感到由衷高兴,并对获奖作家与获奖作品给予积极评价。他说:小小说又叫微型小说,微型小说之所以能“微”,多半在于一个“妙”字。汉语构词把“微”和“妙”组成一个词,叫做“微妙”,这本身就微而且妙极了!微者,体察入微也,还不仅是短。如果短而平,短而无味,短而有套子,再短也是冗长。而妙即创造性与独特的内涵,见人之所未见,挖掘别人未曾留意的思想内涵、生活内涵与审美内涵,以一当十,短以胜长,句句抓到痒处,打到痛处,是谓妙。

1996年冬,以发表原创小小说的《百花园》月刊拟在来年进行版面的调整革新,每期重点推介小小说作家的集束式作品,并辅以评论和作者创作随笔。作为刊物主编,我想在封二刊用文坛大家的照片并配上对刊物或对作者的激励性题词,借此扩大影响,引发关注,并请河南文坛德高望重的南丁先生代为向名家约稿。没多久,我就收到了王蒙先生寄来的照片和题词:文学是精神上的始终如一与不断更新,是挑战应答也是和解淡泊,是开拓冒险也是平安守护。其情殷殷,对办刊人和写作者都有一种启迪和期望。

2002年,《小小说选刊》《百花园》“中国作协创研部”《文艺报》在京联合举办“小小说20年庆典暨理论研讨会”,中国作协领导、各部、室、刊社负责人、在京数十名著名评论家及中央媒体纷纷与会,王蒙专门为会议发来贺词:贵刊创办二十年来在团结作者、繁荣精短小说创作、满足广大读者阅读需要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令人高兴。我相信通过发奖大会与研讨会,定能促进精短小说的进一步繁荣,把你们的刊物办得更好。祝愿你们在办好刊物方面,祝愿小小说作者与评论者在创作与研究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就。并借此机会表示我对于发展精短小说创作的热忱。

2003年,郑州设立“小小说金麻雀奖”,王蒙以《不见》《守株待兔》《孝子》《奇才谱》《符号》《接受》《柿子》等10篇小小说参评并荣获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身体力行对一种新文体奖项参与和认同。评委认为:作者获奖的十题作品,节奏快捷,活泼诡谲,合理夸张,丰富联想,博采杂糅,对人情事理表现得淋漓尽致。十题小小说,或鞭挞讽喻,或诙谐调侃。方寸之内,见玄机;尺幅之间,见境界。融哲理、奇幻、荒诞、寓言于一炉,风格亦庄亦谐,以一当十,见微知著,读来令人如嚼橄榄。

2005年,我盛邀王蒙先生前来郑州参加“中国郑州·首届小小说节”,他在开幕式上讲道:中国的传统是喜欢短的,因为中国的汉字的表达就比较短。因为汉字的信息量比较大,中国古代文学像笔记小说那可以说已经是非常精粹的,而且比现在咱们的小小说篇幅还要短,《聊斋志异》里的许多作品,它就只有几百个字,或者是千把字;杰克·伦敦和欧·亨利的许多经典名篇同样是这样,也是在两千字以下的,像《麦琪的礼物》《秋天的最后一片藤叶》等等。我还特别爱看佛经故事,如《百喻经》,那里头有很多都可以作为小小说或者叫微型小说来读的。还有很多非常精彩的寓言,寓言和小小说也是可以互相涵盖的,不管是伊索寓言,还是克雷洛夫寓言,如果当小小说来读的话,也都特别精彩。所以这种短小的篇幅,古今中外都有许多范例,让我们能够充分地运用这种短小的形式满足阅读的需要。

王蒙在讲话中,还以典型的王氏幽默风格打趣说,我喜欢这种精致隽永的文章,还为《微型小说选刊》题写过刊名,怎么样?印在杂志上,看起来书法效果是不是也很有特点啊。其实我和大家心里明白,王蒙以前叫“精短小说”也好,这次说“微型小说”也好,以他的多重身份和业界交往,在重要场合,面对各方同仁,这样兼顾各地域各报刊的提法,不动声色中让众人颔首,又是多么智慧和得体。

2007年,在“中国郑州·第二届小小说节”上,为表彰中国当代小小说事业的重要倡导者和奠基人,王蒙等人被大会组委会授予“小小说事业终身荣誉奖”。

《陈小手》的神来之笔

小小说能从其他精短文学体裁和民间文化中汲取营养,营造抒情氛围和象征意蕴,在尺幅之内反映大千世界本质变化的端倪,体现思辨力量。小小说写作之于名家高手,同样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让我们庆幸的是,一些文坛名家身体力行,写出了一大批堪称经典的小小说作品,让读者明晓小小说不小,可以以小制胜,从而有了参照范本。

我手中的这本1984年12月的《小小说选刊》试刊号,64页,32开异形本,定价0.25元。她在多年的尘封中微微泛黄,然而抖去灰痕,封面上那幅嘴含一朵黄花的青春头像,简洁夸张,俊秀飘逸,似乎还在昭示着当代小小说的无限生命力。我多次阅读过试刊号上的作品,试图厘清这些当代小小说事业开拓者们早期的办刊思路,领略那些早期的小小说文体创造者们的代表性作品。在试刊号上选载的作品中,我读到了汪曾祺的《陈小手》,选自《人民文学》。

一提到笔记,人们会自然地想起南朝宋时的《世说新语》、宋代的《梦溪笔谈》《容斋随笔》,以及清代的《阅微草堂笔记》等等,而一提到当代笔记体小说,《陈小手》《双灯》《鹿井丹泉》《陈泥鳅》《虐猫》《尾巴》《捕快张三》《护秋》等名篇,人们很容易想到汪曾祺。在热爱小小说的读者中,汪曾祺的《陈小手》是被奉为经典圭臬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它矗立起小小说文体的脊梁,具有不可取代的作用与意义,属于小小说殿堂级的优秀作品。有评论家这样说:汪曾祺的文学成就是由中篇小说《大淖纪事》、短篇小说《受戒》和小小说《陈小手》来共同奠基的,三者缺一不可,否则,就不是完整的汪曾祺。

《陈小手》是一篇让人百读不厌、常读常新的佳作,小小说中塑造的陈小手这个人物形象,是小小说人物画廊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光彩夺目,让无数新老读者倍加青睐。对于小小说创作,汪曾祺认为应该具备三要素:有蜜,即有新意;有刺,即有所讽喻;当然,还要短小精致。《陈小手》堪称汪曾祺实践这一创作理论的典范之作。据说当年的全国短篇小说评奖,曾因为《陈小手》“实在太短(1400多字)”而未能入选,现在回头再看,当年发表乃至曾获奖的短篇小说,大都“风过不留痕”了,而作为小小说的《陈小手》今天依然被人津津乐道,不知是应该感到遗憾还是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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