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上的家

作者: 盛艾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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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后先通个风,让车窗上的雾气都散去,远处的美景便呈现在了眼前。

| 玛莉 |

刚开上房车时,玛莉没有家,也没有未来。她曾发誓,车坏在哪儿,她就留在哪儿。但这辆1980年产的菲亚特房车一直没坏过,玛莉便一直开了下去。

玛莉开着这辆房车生活已有七年,但直到几个月前,她才终于在车里体会到家的感觉。然而现在,这辆车也开始有些掉漆,车身也出现了锈迹,想必迟早要“罢工”了。除了退休金之外,玛莉每个月还会通过做看护和清洁类的零工挣一些钱,希望未来某一天可以靠这样攒下的钱,去买一个二手房住下。

一个夏日傍晚,伴随着逐渐下落的夕阳,她把爱车“翁雅”停在了明斯特附近的一条田间小路上。这是她时常会停留的地方之一,虽然这片田地的主人从未抱怨过什么,但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纠纷,她只是很快地牵着耀西和万亚两只狗,顺着田地外围的林子走了一圈,便早早回到了车上。

玛莉在驾驶座上侧过身,双腿从换挡杆上跨到座椅间的空隙处,就可以转身进入房车内部了。钻进车里的过程有点像是进入一座战壕,一个被软木塞板包裹、刷了哑光漆的洞穴。这辆菲亚特房车的长宽可以适应偏小的车位,但高度不足以让人在里面站直身子。车里有一个卡式炉、一个冷藏箱和一个暖炉,六个蓝色的玻璃圆瓶各装着五升水。一个可以拧紧的方桶和一个搪瓷桶替代了抽水马桶,一个水盆便是她的洗澡间了。

她跪坐着把切好的辣椒丢进装着豆子和水的锅里。点好炉子,她坐回羊皮地垫上,抚弄爱犬的肚皮。“我经常听到人们经过这辆车时惊呼‘哇!这看起来好自由啊!’”58岁的玛莉说,“对我来说,这并不代表什么自由,只是一个很务实的决定。住在这里,我觉得安全又隐蔽。”

房车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微笑着的小男孩画像,那是玛莉早逝的孩子,那时她才20岁出头。角落挂着一枚铃铛,是从玛莉儿时的雪橇上取下的。软木塞板上钉着一张茶包标签纸,上面写着“放下负面念想,你才能最终摆脱它”。她的架子上放着几本关于创伤、治愈和希望的书,帮助她寻找自我。边上有一把口琴,是她曾在父亲的葬礼上吹过的。还有一个装着蒲公英的玻璃罐,是她最好的朋友罗伯特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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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莉曾希望生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如今却是小狗耀西和万亚和她天涯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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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这个近13平方米的空间内,玛莉需要把蔬菜摆在膝盖上来切。

玛莉满怀爱意地精心布置着这块6.2米长、2.1米宽的空间,为了保护这片私人空间,她刻意隐瞒着自己的真实姓名。“当年搬进这辆房车时,仿佛是在逃难。”玛莉回忆说。七年前,她和当时的伴侣分手后搬出了他家。那会儿,她刚刚结束30年来作为护士和瑜伽老师的职业生涯,同时还承受着复杂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辆车原是好友罗伯特在广告上看到的。罗伯特本意是要跟她吐槽一下这辆菲亚特太老旧,没想到她立刻就说“我要买这个”,之后就从退休工资里拿出6000欧元(约合人民币5万元),住进了这辆绿色的老式房车里。

“我一直都想结婚生子。”玛莉说。沉默间,微风从半开的窗口吹进来,高处的植物微微摇摆着,窗边的风铃仿佛奏起了一首电影配乐,“我想生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想要家里有院子、有大厨房,厨房里炖着香喷喷的汤。”这一直都是她的梦想。直到和前男友分手数年后,她还在车里放着一件镶嵌着蓝色和绿色亮片的婚纱,陪着她穿梭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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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安缇耶只选择自驾出行。她曾拥有旁人所期望的一切——工作、家庭、房子,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意识到,那些都不是她真正需要的。

最初,房车里只铺着一个垫子。下雨时,雨水会从车顶的漏洞渗进来。“我觉得自己一事无成,挺失败的。”炉子上的豆子汤滚了起来,她盛了一碗接着说,“我感觉,以后搞不好要睡到桥洞下去。”她也会去看看房子,但不是嫌太贵,就是觉得周围有太多的陌生人。她说,她需要有一份可以“说走就走”的自在,但她也说自己其实哪儿也不想去。

第二天清晨,玛莉收拾好床褥,用冷水洗脸刷牙,把牙膏沫吐进一个空的果酱瓶里。今天,她要和罗伯特一起去看一栋索林根的老房。“我必须好好计划一下了。”她以40公里的时速向一个山坡驶去,渐渐远离了之前停靠的地方,“去看看吧,说不定以后会住在那里呢。”

| 安缇耶 |

她熟悉的生活在伊斯坦布尔的博斯普鲁斯大桥前走向了终结。她把房车停在十字路口中间,虽然周围满是按喇叭和招手的人,但她始终无法停止大哭。

安缇耶的儿子和老公给她发了条告别短信:“我们走了,手机收不到信号。你可以回家去了。”他们原计划三人一起去安缇耶向往的阿曼旅行,这是她多年来的梦想,过去的五年间,她也为此作了详细的计划。

最后,却是他们两人踏上了另一段旅程,而她返回了家里。这一路他们都在争吵,安缇耶记得自己作为司机还兼任导游和家庭主妇,而男人们只想放松休息。突然,就只剩下了她和这部224马力的大块头曼恩房车,标重7.5吨的大车载着600多升的饮用水,总重早已不知不觉超过了8吨。如今,她还一直驾驶着它。

那场分别一晃已有十年。这个早上,安缇耶在雷根斯堡的郊外找到一处不错的停车场,没什么车辆经过,没有别的房车紧跟,有足够的空间掉头。天色还早,56岁的安缇耶穿着胶鞋站在池塘边,正在把一个路亚饵绑在钓鱼竿上,这是一种模拟小鱼虾、蚯蚓等真饵的钓鱼用假饵。“来一条鲈鱼吧!”她嘴里嘀咕着,沿着河岸走了几步,随后在堤坝附近甩出了鱼竿。“有时候人们会问我觉得这世上哪儿最美。”她盯着在水面下若隐若现的路亚饵说,“我会回答,我人在哪里,哪里就最美。”

安缇耶常会去到很远的地方。她曾在摩洛哥钓起章鱼,在葡萄牙看见超级月亮,她曾穿越山间难走的道路,也曾在沙漠驻足停留。每年夏天,她都会回到德国,喜欢哪里就停下休息,而她最爱的还是水边。这就是一个女人平凡的生活。工作、丈夫、家庭、房子,她都曾拥有,也都已失去。

路亚饵在水里疯狂摆动。“我再试一次。”她说着转动起钓竿上的手摇杆。然而,她一无所获,没有鲈鱼,也没有梭子鱼。她重新坐回驾驶座上,用手指拨弄着浅金色的头发。小狗潘妮和米妮跳上了一旁铺着皮草的副驾。她重新发动汽车,这辆曼恩开始剧烈地低吼颤动。安缇耶笑着说,她特别喜欢汽车发动的这个瞬间。

她小心地驾驶着这辆大车穿过雷根斯堡近郊的小路,两只小狗前爪搭在副驾前的控制面板上,好奇地张望着窗外。“我从小就是个野孩子。”她说,她小时候就喜欢从早到晚在外面玩耍,不愿意回家,回去后妈妈也总是因为等太久而大发雷霆。她常常站在横跨五号公路的桥上,看着从海德堡一路向南开往卡尔斯鲁厄方向的车。“我像个小天使一样站在那里,那些卡车司机看到了就会对我按喇叭打招呼。”安缇耶说,“那会儿我就默默发誓,等长大了我要给自己买一辆大卡车,开去远方。”

从伊斯坦布尔回到瓦尔多夫的家,面对这个由她和老公亲手建起的大房子,这个他们把儿子共同抚养长大的地方,安缇耶决心继续努力好好生活。她重新开了一家小公司,也找到了新的恋人,却感到这样的生活并不适合她。或者说,她很难再融入这种窗外一成不变、屋里万物静止的生活了。夜晚,她辗转无法入睡,最终还是带着两只狗又回到了房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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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安缇耶常站在横跨五号公路的桥上观察经过的卡车。现在,她自己开起了7.5吨的大车。

安缇耶靠着出租房子的租金维持生计,如果回到德国,她多是去拜访以前的朋友们。“家”这个称呼,只存在于她常用的手机地图里,而地图里更多的是她在各处标记下的“收藏”,放眼望去,她的足迹已漫过了欧洲的边界。

她开车拐到一个停车场,路过一段石子路时,餐桌上悬挂的小盆栽不停左右摆动。路边有一块告示牌,提示超过7.5吨重的大车禁止驶入。“不用管它。”安缇耶说着停在了一块靠近河流的地方。她下车后打开车门,把两只狗也牵了下来。一旁“禁止遛狗”的标识也被她直接忽略了。

这会儿,她本应身在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或葡萄牙,而不是在雷根斯堡。然而几年前,她交了一个男友,和他一起在摩洛哥生活了几个月,又出于对他的爱,随他回到了故乡。她先在附近找了个合适的停车位,3月份尝试着搬去了他家,计划住到她自己或者两人一起出发去阿曼为止。这一切都还没有完全敲定,她自己也总是怀有疑虑。

| 莉柯 |

通常来说,莉柯开车只看天气,不问方向,哪里天好她就开去哪里。不过这次,她却被一场狂风暴雨突袭了。

58岁的莉柯戴着鼻环、留着一头金色短发,正站在班贝格市的一棵树下,黑色连衣裙贴在身上,暴风刚刚离开。她喊着:“小熊、公主,快过来!”她身后跑来两只串串狗。

莉柯的房车停靠在班贝格的海恩公园旁,面对着一排独栋洋房。这辆690型奥耶拉房车在驾驶座上方装配着顶床。虽然已经多年居无定所,这辆车却是她几个月前才刚刚购入的。她把墙刷成奶白色,贴上热带雨林造型的墙纸,挂着成串的装饰三角旗、花边和纸球。这不仅是她的“家”,更是一个新的“项目”,待装饰完毕,她会像之前每年一样,再把它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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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生活曾让单亲妈妈莉柯数次崩溃,现在的她不再去作规划,甚至都不去想晚上会睡在哪儿。

莉柯在车外用布擦干两只狗,又脱下自己还在滴滴答答的外套。地上放着一些文件夹、几双鞋、一罐油漆还有满满一杯硬币。空气中飘散着皮毛味,车里有一些闷热的感觉。莉柯说:“呐,手机、有声书、香氛蜡烛都在。”她听着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故事,开始收拾起屋子。

从前,莉柯上小学的儿子想要画下妈妈的爱好,却觉得无从下笔。她记得儿子后来写道:“她有很多想法,想做很多东西,总是无法遵守规则。”

她低头捡起掉落在脚边的一个橡胶做的鸽子蛋,说:“我以前觉得自己什么也不会。”搬进房车之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再也不需要去在意别人的看法,也发觉原来她对自己并不了解,“我总是会问自己,我到底想要什么?什么可以让我快乐?”

于是,她开始梳理一切:她位于东弗里斯兰的房子里有一间桑拿房,但她每次进去都只觉得无聊,而不是放松,其他的物件也大多没什么特别的意义。最后,她只把孩子们的照片、几张油画和一个真人大小的里亚切青铜武士雕像带上了房车。

外面依旧飘着雨,莉柯坐上驾驶座,重新发动汽车。行驶在鹅卵石道路上,车里厨房的抽屉不停地开合碰撞起来。“我怀第三个孩子的时候,我丈夫出轨了他的秘书。”等待红绿灯时,她说,“真是太经典的故事了。”但她始终为自己可以依靠护理管理师和大学讲师的工作,独自抚养三个孩子长大感到十分骄傲。为了让孩子们有个安定的成长空间,她贷款买了房,还送他们去私校,为他们做喜欢的饭菜。直到后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了严重的工作倦怠。“我完全垮掉了,状态非常差。”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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