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琥珀
作者: 威廉·伯顿·麦考密克 安芳“你们四个——出来!”
沙俄看守解开了锁链,链子束缚着蜷缩在押运雪撬上的囚犯。伴随着痛苦的呻吟,俘虏们拖着疼痛的身躯,艰难地跨过冰冷的滑板,从开的尾部挪了出来。在铸的重压下,四个人影向着身子,缓缓踏上了海边道路上灰褐色的泥泞雪地。
但第五个人仍被拦在雪撬底板上。
“那我呢?”弗里西斯举起被住的双手,手腕红肿发紫,那是又一天劳作的痕迹,“这一站我能休息吗?”
“你的活儿还在前头。”领头的看守把钥匙塞进口袋,跳下雪撬,示意继续前进。车夫抖了抖缰绳,健壮的北欧挽马拉着雪撬离
去了,弗里西斯的狱友们渐渐消失在波罗的海冬夜无尽的黑暗中。
弗里西斯缓缓吁出一口气,一团白雾随着雪撬的加速飘散开来。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这将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夜。一小时后,他就会死去,一场伪造的“逃跑企图”将掩盖他被谋杀的真相。和尤里斯、阿尔伯特一样,沙皇的刺客们将四年刑期变成了死刑,未经法官审判,没有陪审团裁决,也没有法律赋予的上诉权利。
弗里西斯·斯瓦尔斯将在“逃跑”时被枪杀,像里加监狱所有被怀疑为革命者的人一样死去。
他扯了扯拴在雪撬上的黑色铁链,链子锁着他的手腕和脚踝。他用一只穿靴子的脚踩着拴在腰间的90磅重的“锚”。那些走狗声称他的同志们试图逃跑,这是最荒谬的谎言。
弗里西斯24岁,正值盛年,是个相貌英俊的壮汉。对他来说,这些镣铐并不像对其他犯人那样沉重,但戴着这样的枷锁逃跑,只会成为供刽子手取乐的笑料。他拖着铁链已经一年了。在做苦役的每一刻,在狱外行走的每一秒,他都拖着这个可恶的锚。他熟悉它的重量,一如他熟悉自己的身体。沙皇的秘密警察机构“奥克拉那”曾经想击垮他,却只是让他变得更强大。事实上,他可能是里加监狱里最强壮的人……
弗里西斯并不怕死,死亡会结束痛苦。但如果死了,他就无法挽救自己的同胞,就再也见不到莉娃。
一股比严冬更冷的寒意触碰了他的灵魂。他想起了独自在利耶帕亚(俄国主子们称之为“里堡”)的妻子。他死后,她会怎样?他死了也没关系。他告诉过她,自己没法活着走出监狱,就当他已经死了,给他画一幅遗像,告别过去,然后嫁给斯特芬斯。但莉娃是个忠贞而固执的女人,她的信里充满了希望。
斯特芬斯可不是弗里西斯。他苦笑了一下。
可怜的莉娃。
此时雪橇正驶过海滩上方的高地,经过一座灯塔的圆木地基。灯塔的保护灯指引着孤零零的蒸汽船穿过布满暗礁的文茨皮尔斯水域。
熟悉的景象勾起了他的怀旧之情。莉娃是多么喜欢灯塔啊,她收集了关于灯塔的各种瓷质模型、绘画和照片。从少年时起,每次在海滩上散步他们都会绕道寻找最近的灯塔。这景色触动了他,也会打动她。如果她在,此情此景倒挺适合告别。
弗里西斯又拉了拉镣铐,回头瞥了一眼车夫和仅剩的看守。是的,有些羁绊比铁链更坚固。一个人只需记住自己为何而活:拉脱维亚必须自由!莉娃必须被爱!
雪橇从岩石上碾过时颠簸了一下,将弗里西斯从沉思中惊醒。车夫拉紧缰绳,雪橇在距离灯塔约四分之一英里的冰封海崖上停了下来。
年轻的看守在他身后大喊:“到了!”钥匙落在他的两膝之间。“你的旅程结束了,斯瓦尔斯。”
是的……
车夫留在雪橇上,看守押着囚犯沿着陡峭的小路走下悬崖。弗里西斯抓着崖壁上冰冷的泥土,以免在这折磨人的路上滑倒。脚镣加身,无处借力,纵使获允,他也绝无可能再攀上去。
在下方,一片积雪掩埋了海滩边缘冷杉的树干。弗里西斯的靴子陷进下面松软的沙丘中。远处,海岸裸露着,刺骨的波罗的海海风将每一粒雪和沙吹向树林,只在海浪拍打着的黑色礁石上留下沉甸甸的海洋珍宝。在散落的树枝和贝壳中,一些赭色的碎片反射着远处灯塔的光。
“你今天的任务,”看守把麻袋扔给弗里西斯,“找琥珀。”
琥珀,当然了。监狱经常派囚犯采集琥珀来赚取外快,这些琥珀会被送到里加和叶尔加瓦的高档商店。波罗的海的琥珀是世界上最好的,拉脱维亚的工匠们制作出精美的工艺品,销往沙皇俄国的各个港口,甚至远销海外。
弗里西斯跪在水边,将铁锚丢进靴子旁的泥中。这可不是简单的“铁球加锁链”,而是带刀片和锯齿,形似犁具的铁锚。被拖拽时,它会深深扎入泥土中,除非被提起,否则连最强壮的人也无法挣脱。这种可恶的刑具是由深谙奴役心态的人设计的,他们终日琢磨着如何用镣铐束缚人。
弗里西斯在海风中颤抖着,头顶传来阵阵疼痛,那是他们用铁锤砸开他头骨的地方。他低头一看,只见红肿的手指上,甲周皮肤呈粉色,疤痕累累,双手的指甲早已剥落。他们没有击垮他。他的信念更死不渝。
他瞥了一眼看守,那个身材瘦削、红发碧眼的年轻人。如果没有手中的步枪,他并不是一个强大的对手,至少对弗里西斯来说不是……
他对这个男人,这个在他生命历程中如此重要的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亲密感。弗里西斯知道那些将他带到这个世上的人,也应该知道那个将他送走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看守耸了耸肩,对这个问题满不在乎,“亚尼斯。”
弗里西斯第一次从看守的俄语中听出了利夫口音。他是本地人,虽然不是像弗里西斯这样的拉脱维亚人。也许这可以派上用场……
弗里西斯捡起一块粗糙的琥珀碎片,换了一种更罕见的语言问:“兄弟,你是所有的碎片都想要,还是只要最好的?”
看守微微睁大眼睛,“你会说利夫方言?你不是拉脱维亚人吗?”
“是的,但我想了解拉脱维亚所有部落的语言。在这些语言消失之前记住它们很重要。你不这么认为吗?”
“那么多语言……你会忘记的。”
“不会!但我会忘记俄语,”弗里西斯朝海浪吐了一口唾沫,“还有德语、波兰语和瑞典语。每天忘几个词。你也应该这样。”
亚尼斯笑了起来,“他们说弗里西斯·斯瓦尔斯是个务实的人。”他身体前倾,将闲着的小臂搭在步枪枪管上,“沙俄人出手很大方,和德国人差不多。谁有钱,谁就有权选择语言。”
“那他们给你多少钱来杀我?”
亚尼斯毫不惊讶的反应让弗里西斯明白了一切。“他们付我一天的工资——让你收集琥珀。”
他用步枪指着弗里西斯,“好了,开始吧。”
背对着亚尼斯,弗里西斯不情愿地开始了他的最后任务。在这片浅滩上,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琥珀。冬日下午4点,天色应该很暗了,但海滩上并没有那么黑。灯塔的光束扫过海面时,由于反射镜上有瑕疵,在海滩上投下了不规则的光晕,细长的光束在沙滩上交错着,阴影爬上海边的崖壁。
在一束光里,闪烁着一抹蓝色微光。弗里西斯走近去看那个反光时,却注意到了另一样东西。远处的海岸上,一道偏斜的光束下,有两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天气这么恶劣,这两个并肩行走的魁梧身影显然是为他而来。
难怪看守一直在等。亚尼斯在此只是为了稳住他,等待沙皇的人到来。专业人士会处理一切,确保明天那场荒唐的调查能顺利通过。秘密警察机构“奥克拉那”精心策划了他死亡的每一个细节,就像他们对他的同伴们所做的那样。
灯光转向海面,那两个人影再次隐没在黑暗中,但弗里西斯断定他们是为他而来。顶多五分钟。只有五分钟来决定莉娃是否会成为寡妇,也只有五分钟来阻止又一起针对拉脱维亚的罪行发生。
弗里西斯沿着海滩走着。在离警告船夫注意文茨皮尔斯浅滩的标志不远处,他找到了看见蓝色反光的地方。岸边有几块美丽的琥珀,有些甚至是深酒红色。它们能做成精美的饰品。但有一块半埋在泥中,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
弗里西斯把它挖了出来,“亚尼斯,你瞧这个,是蓝琥珀。”
“蓝琥珀?”
弗里西斯擦去手掌中梨形物体上的泥土。它天然光滑,毫无瑕疵,是最稀有、最珍贵的颜色。当然,这算不上一大笔财富,但肯定够在城里美美享受几个晚上。是个值得庆祝的发现。
“扔过来。”
这话把弗里西斯逗乐了。亚尼斯就不能再等三四分钟吗?也许这家伙不想为了一块琥珀和那两个马上走过来的刽子手争斗。他想起了那个古老的故事,讲的是三个劫匪为争夺黄金而互相残杀。
弗里西斯的脑中灵光一闪。这倒是个好主意。
“不。”
亚尼斯的眼睛在一束飘忽不定的光线下闪着绿光,“‘不’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给你的。”弗里西斯耸耸肩,把琥珀塞进裤兜里,“它可能会让我在来世吃上一顿好饭,肯定比我在人间的最后一顿好。”
“我是看守……”
“是,但你不能开枪射杀我,亚尼斯,你会搞砸他们的计划。”弗里西斯朝刚才看见人影的方向点了点头,“你可能会丢掉工作,甚至被指控犯罪。圣彼得堡的那些人会在乎一个普通的监狱看守,一个来自占领区的利夫人吗?”弗里西斯又打开沉重的麻袋,拖着它在泥泞中继续收集琥珀,“我是政治犯,亚尼斯。我的死会引起广泛关注。如果你为琥珀杀了我,那就给他们提供了完美的借口。‘啊,亚尼斯这个穷光蛋贪财害命,没必要再问了。’”变幻的光线再次消失,在他们眼睛还没有重新适应黑暗的瞬间,眼前一片漆黑。“你正中他们下怀,兄弟。他们可能会绞死你,只为平息众怒。”
亚尼斯眯起眼睛,不安地挪动着脚步,“别让我再次警告你……”
弗里西斯挥了挥手,无视他的威胁,“我不能让你开枪射杀我,那样我会良心不安。我可能难逃一死,但别让你惹上麻烦。”夜色中,弗里西斯用麻袋遮挡住下半身,慢慢将铁锚从地里拔起。90磅的重量单手提起,他的声音却没有丝毫波动,姿势也没有一点改变……
稳住,稳住,在灯光转过来之前。“他们会说这是部族内斗,对吧,亚尼斯?那些沙俄人……不,我们还是等那些人来了再说。让他们背锅。”
像所有缺乏经验的人那样,亚尼斯向前迈了一步,“我这么做,谁能说什么?现在就给我——”
突然,弗里西斯扔出了铁锚,距离不够远,只落在两人的中间位置。但这距离已经足够,弗里西斯一个箭步冲过去,死死掐住了亚尼斯的喉咙。
片刻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弗里西斯怒目圆睁,心跳加速,庆幸自己扭转了局面。他俯身抓住亚尼斯的尸体,夺过未开火的步枪——纯属运气,弗里西斯,你根本没资格活着——然后趴在冰冷的石头上,搜寻着……
在那里!左右扫射的灯光又回到海滩上,照见那两个并肩行走、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的人影。篝火的常识是,火光中的人只能看到火焰外几码的距离,在暗处的人却可以观察到数英里外的情况。
弗里西斯选择了靠海一边的那个人,扣动扳机,看着他倒下。
当他拉动枪栓时,另一个人影逃向了悬崖附近的树林。弗里西斯再次扣动扳机,没响。弹膛是空的。是一支单发步枪!
亚尼斯……你说沙俄人出手很大方!
他狠狠地咒骂了一声,开始搜看守的尸体,却什么也没找到,没有弹药,连钥匙都没有。钥匙在哪里。
弗里西斯听到马的嘶鸣声,悬崖顶上的雪橇车夫鞭打着马匹,雪橇迅速消失在视线中。他多久会带着一车人回来?
弗里西斯抛开这些念头,继续疯狂地搜寻。在亚尼斯的靴子附近,他找到了钥匙扣,但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锁。钥匙在哪儿?在车夫那里,还是在领头的看守或其他囚犯那里?该死!
他抱起铁锚,跑过树林边缘,冲向悬崖。但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弗里西斯在陡峭小路的冰面上根本使不上力,每走一步都滑回原地。终于,他失去了平衡,滑倒在地,直到靴子抵住了一段树干。
一束光透过树枝照过来,远处还传来人声。弗里西斯挣扎着站起来,看到灯塔的门打开了,两个激动的人影在台阶上喊叫。
他没时间了。
片刻之后,他把看守的尸体从海滩上拖了过来。阴影中,他将亚尼斯的尸体靠在一棵冷杉上,折断一根低矮的树枝,把看守的腰带挂在残枝上,让他“站”了起来。弗里西斯将步枪架在一根细树枝和死者的双手之间,然后回到海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