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德(四首)

作者: 郑越槟

四岁的海骝马

一整个下午它都被绑在神柱般

不倒的寂静上,谁也无法牵走它

除非是一种更大的寂静。大风

抵达全盛时,它仍没有一点遮挡

因为没有必要遮挡。宇宙只剩

佛像完成后神木松散的刨花

算了,随风而去是万万不敢的

它从草中第一次抬起头来望天

那一刻比永远低着头还神秘

想要保住马背上的永恒并不难

需要的只是足以赶走一切蚊虫的

一条小尾巴,保持沉默只是想

做自深深处那些长啸的主人

湖水全信了什么似的平下来

头顶的小型鸽群也首次拥有了

验算者,正一圈一圈消耗着

飞行的大神秘。写在此刻就是

爱,就是把我们身上背负的

全部不死性翻译出来,事实上

它是而且只能是一个无止境

变轻的过程。只有在爱中我们

可以去享受自己作为存在的

无形和无名,并小剂量地吸食

那份谁都没有见到过的永恒

真正的生命是从我觉得自己

再也不会死的那一刻开始算的

你可听见我在最里面哗哗地

命自己永远流下去。到中间来

到怜悯这里来,你说,河水

能洗涤我们,但海水容纳我们

我望向夜空的时候,是我什么

都不想望的时候,我注视着某颗

星辰的时候,那星辰主要由你

构成,保持着摘录般的肯定

和所有无限之物一样无须伴侣

说实话,全部文学都只是在

保住大风中一个看不见的朋友

当我一个人站在大风中,我

其实并不在那里,只有那匹马

马飞驰得如此快,只是为了

治好背上那个不愿下来的骑手

论美德

生活总是费尽一切周章想从

我们身上听到轻易的哀嚎

但往往只能听到沉闷且

越来越远的鞭子声。哪怕

重轭下的耕牛集中了全部的

美德,也不一定就比整天

吃草的那只更高尚,如果它

不曾感到幸福。爱经常是

一个人喝光了两份酒,爱者

经常是不在的一如最好的瓷器

永不疲倦地散发着手的光泽

过去我曾吹过很多海风但我

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生活

我可以在每一处都吹到海风

我还可以吹风而不仅仅是忍受

白鹭已自由得像从宇宙深处

找回来的一点零钱,我从来都

不赠送我自己已经有的东西

倘若这世界有那么一刻是

完全寂静的,那肯定是因为

那一刻世界上充满了啜泣

倘若顺手熄灯成为我们

有一天必将离开的世界中

最后一种美德,倘若那盏灯

还愿意一直亮下去,那么

任何美德都将显得不值一提

南方旋律

几天来南方暴雨占尽了旋律

直到今夜我才又一次做了宇宙

甜蜜而无人的乐器。谁顶着大风

顶着骄傲的修复之心活在世上

最好谁都不阻拦,四瓣的花最好

四瓣地死,允许我从自己身上完全

脱落,因为有更新的我要露出来

因此再长的夜也有了被穿越的必要

没有办法,诗必须是直接从生命中

撕下来的一页,一切正直的火焰

都只不过是它在黑暗中最小的延伸

舒伯特D.960

“人的心里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

痛苦会进入这些地方,

以使它们能够存在。”

——莱昂·布洛依

I. 适度的中板

还没开始听,我就已经在爱曲

中央了。一块冰融化决不是因为

气温上升而是因为另一块冰,灵魂

摩挲灵魂时,神柱恐怕也要发软

在音乐中,大贼不事偷盗,他只是

暗中给予,杀手的刀鞘里也只有

一朵小花,爱者总是不太快乐

但几乎又是幸福的。我只想成为

那个比雨本身还先到雨中的人

没有一个音不想成为寂静的起源

没有音乐,生命就只能是还行

水因为第一次理解了自己乃有了

漩涡,真理只诞生在两个已经

握过手的在逃波心。在本该互通

有无的边界永远竖着一堵高墙

在亟需遮挡的时刻又只剩下极尽

摧折的狂风。在本该是心脏的位置

几乎长了一个蜂巢,生命的黑甜

与惊险早就无以复加。我必须足够

热爱它才足够忍受它,别无圣解

如此昏天暗地的大温柔,简直

让人想要回到孤寂中去再化一块

无用但是销魂的小冰。如此精微的

受苦,几乎像在暗中享乐。我在

弥天大雨里躲避着小雨,红在深红

当中紧急借宿了一晚。当你不再

需要舒伯特时才是听舒伯特的

正确时分,正如出海的最佳方式

永远是成为一个新浪。我知道

肯定有人嫌弃里赫特弹得太慢了

几乎和活着本身一样难以忍受

也就是说,还能忍受。他驾驶着

他猛烈驱驰过的心,既不高举也不

低迷,从头恳切到尾,每个音符

都在原谅上一个又竭尽全力不使它

走向真正的终结。好书总是太薄

剩余的页数越少读得就越节省

要怪就怪舒伯特活得实在太短了

毕竟没有鞭炮能经得起两头一齐点

虽然有一点短促虽然有一点绚烂

II. 持续的行板

三十一,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

死掉的年龄。人心中始终有一股

诡异又不可抗拒的奇力伺机在

不备的一刻完全听从于自我毁灭

正是因为过分缺乏火种,才会迷恋

灰烬。爱到痴狂颠倒之时,湖水

真是要多干净有多干净,洗着洗着

就没有脸也不必有了。我简直是

那种比自己身上失控的火还野的草

任何人想爱抚或者毁掉我都必须

通过我的手。有时太过猛烈地投入

看上去总是更像缓慢的提前抽离

我不知道心要如何才能愈合呀

倘若它从未真的受过真伤;倘若

可以赢得什么但是什么也不能

丢弃,那不仅是乏味的而且致命

倘若人只能焦虑地拥有,那就

除了焦虑什么也不拥有。有时候

为了握住一点什么,我们甚至

不得不松开全部。已经好久没有

真正的甘泉找到我的口渴了,这颗

已厌倦一切的心,正在变得难哄

我已经干燥得快要有第二个灵魂了

重要的并非它是怎么开始的而是

它已经开始了也不是它会如何结束

而是它还远远没有结束。重要的

不是灾厄或福泽,而在于一一

穿透之后能否仍是一个真正的人

接受失去其实不难,只要继续失去

就行了。我们最大的虚妄不在于

想要拥有一个更好的自己,而

在于总是想拥有一个更好的过去

III. 谐谑曲:精致活泼的快板

过去只是那些还远没有过去的

事物,一个强烈的废墟,瓦砾下

仍有不少活物在骚动。那些我

炽爱过又堕灭的事物,仍保持着

遗照一般想跳出来再活一次的

大饥饿。爱的篝火从来不分对象

消逝者也可以把手放在上面烤

而音乐作为一条更大的命在水下

紧跟着人,无一遗漏地接住了我们

不得不从甲板上抛进水中的一切

众神根本无须制造太多烦恼,因为

光是人本身就足够扰乱他自己了

我们好不容易在劳作中成为一个人

又在整日的劳作中完全失去了它

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但实际上什么

也没有收获,除了疾病,这就是

他们口中的成功吗:在必沉的船上

争取无谓的升舱,在看似自由的

新天地费力搭建更精致的牢笼

在压根就没有水的泳池里更换着

千百种泳姿。我们长出最快的手脚

只为了更精准地找到自己的枷锁

那种只有彻底领悟了什么才会

产生的大困惑,我也想有。至于

爱的真谛,就算是爱得最好的那个

也并不总是能勘破。谁不想彻底

臣服于什么,就算是早已臣服之人

以前我还以为别人爱我,是因为

我很好,后来才醒过来,别人爱我

仅仅是因为别人很好。真正的火

不存在尽头,拥有寿命的只是燃料

那种灰飞烟灭的快乐,我也好想

尝一口。既然已烧起来了,就没有

理由再去吝啬光和热。这个既无

过去也没未来的当下好痒呀,快用

永夜帮我挠挠这块黑暗吧。飞蛾

彻夜进攻着发亮的窗户,没有什么

比这种撞击更像祈祷的了,你不

完整一定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碎过

IV. 不太快的快板

世上每一件事不管我做还是不做

危险是一样的,已经没有什么

是我想要的了,也没有什么是我

不想要的。生活不在门外,也不在

门内,生活只存在没有门的地方

谁都有一艘不急于拴系缆绳的渡轮

微弱地摩挲着每个堤岸,微弱地

仍在海上,要爱就在我们出不了海

也上不了岸的时候来爱吧!哪怕

无处可去我也要出发了,只有

我从没有去过的地方值得我回去

哪怕桨全都划断了,只有船魂还在

滑行,哪怕无风相送,哪怕强风

吹拂。活着不过是一次无价的远航

唯有生命本身值得人冒生命危险

我假装拥有的东西还是太多了

假装摆脱的也不少。我还在走着

恐惧让我走的老路而不是爱,除非

我已经做好了死亡准备,否则我

恐怕永远无法开始真正的生活

现在不需要用枪指着我也会完全

成为自己,因为人在听音乐时

最为接受现实。这只是一张故作

轻盈的桌布,上面供奉着生命

骄矜的花瓶,底下并无任何实在

一旦抽掉,恐怕我们的心都要

碎一次。舒伯特,一片上帝刚刚

刻好的雪花,还没学会飞舞呢

就要化了,化了就更加舒伯特了

也许爱就是在那块永不融化的冰下

保持第一滴水的强烈知觉,就是

到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去

看望一个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的人

采一小朵不知道是什么花的花回来

拿着花朵的人没有手可以拿刀枪

决定去爱的人不会只淋一滴雨

就回家。也许爱就是去加倍归还

你并没有借过的东西,就是在彼此

豁然开裂的地方互赠悬崖。还好

我们都是碎片,虽然都在滴血

虽然分散各地,可以免于整全的

恐怖,保持残缺是月亮的主要美德

也许,假装去爱这个世界的最好

办法就是真的去爱,蓝花楹没办法

假装开出桃花,我也没办法一直

凝视自己深爱的人,除非隔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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