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道吹万
作者: 郑越槟没有办法,诗必须是直接从生命中撕下来的一页。我不知道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写。我为什么非得这样说不可,因为我非得这样存在不可。
诗对于我而言是一通拨向神的重要电话,是小剂量地吸食那份我们谁都没见过的永恒,正如每个爱的时刻,写诗时我可以享受自己作为存在的无形和无名。我相信最好的诗不仅仅会奇妙地充满人的耳朵,还会使人的耳朵完全空出来,处于持续而无目的的谛听中。
最彻底的诗不满足于只是提供一种局部的外在照明,它夙兴夜寐地通电志在点亮事物内部喑哑的不言自明性,理想的情况是,在开始弹奏前,那架钢琴就已经知道自己是钢琴了。
我无法戒掉的,是写作深处那种小规模吞云吐雾的创世感,真正的诗人应该从头到尾都充满重新发明一切的激情,把词语无休止地引向尽善尽美尽真之处,同时把主体引向永远是开端永远晕眩的本地,不倦地去认领那些已经或者还未、必将乃至永不被我们经历的东西,也就是我们有待被一次次穿透的自己。我坚信诗唯一能献给现实的只是一份创造性的忠诚和迷醉式的调配秘方。
写作必须是一次带着新秩序和丰富的鲜花武器来占领贫乏日常的革命,更彻底一点,日常本身并不贫乏,新秩序和鲜花武器本来就在日常中,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让它们真的来到此时此地。一个词被听到并非因为它来到诗人这里,而是因为来到了自身中。
真正的诗人一定会强迫他的读者开始写作,因为只有当你强烈地想要去写时才是读的最佳季节,只有当你开始跳舞时才算听到了音乐。此时写不是为了完成什么作品的强制性动作,而是大写、广义也更松弛的认知、审美和爱欲活动,是对世界本体的沉浸、领悟、翻译乃至创造,是一次深入太玄、精骛八极、神游万仞、与鬼神来往的心灵劳作。
诗无法高过出生时的第一声啼哭,但也不应该低于此。
经过心灵的加速,词语最终的撞击旨在激荡出一个不被视觉霸权所垄断而是更多被想象力祝福着的文学空间,不断提醒我们真实本身丰盈鲜活的叠加态,缓解有限这个事实对人的毒害,同时绝妙地增加我们的心智住所、配制宇宙的方式和作为意识动物所能漫游的享乐频道,最终克服掉支配着我们大部分底层行动的死亡恐惧。只有当一个人的写作是在这个意义上运行,他才能抵达那个令人艳羡的美地:写得越多,经历得也就越多。只有这样,才能部分抵消伴随着深沉幽闭的写作而衍生的枯坐行为对于现实经验可怕的占领和扣除,写才会变成一个滋养、扩展、丰富而不是削弱、挤压乃至暗杀生命的心智软件。迟早诗会让我们所经历的岁月多出来一夜,我们将只在这一夜相见,或者只在这一夜不需要相见。
诗并不自外于这个世界,它正是世界之所以成为世界的那个无可替代的理由,它只能是那种你怎么写都是诗的东西。我渴望直面诗在诗歌内外给诗人发出的全部挑战,诗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不就做那些最致命的,它必须以一切会使自身死掉的事物为主食。
我们最要命的问题就是不够要命。诗没有理由地必须出类拔萃,以一抵万,我们就是要把那句话说得、活得不能更好了才过瘾,才肯停手。诗人对于神像(世界本体)强烈的拂拭、雕刻和无为,必须谦逊地听取石头本身的意愿,又难免走向绝对乃至独断,正如里尔克在一次航行中顿悟到的那种既虚弱又霸道得不行的诗人处境:“人们尽可以怀疑他在其他方面的位置,但他的这一个位置,世界必须折服。”
归根结底,诗不是用来读或者写的,而是用来住的。如果我不饱满彻底地把它活出来,那它就只是一个诗句而已,哪怕是世上最美妙的诗句;如果我不使用它,我就不拥有它,哪怕那就是我写的,我使用它,我就拥有它,哪怕那是你写的;作为读者我可能比作者本人还要更加得到他作品的照顾和刷新,作为作者我未必就是自己诗句的最大享用者。荷尔德林所谓诗意的栖居,敦促的不是让我们作为人活在一个有诗意的地方,而是直接成为诗,是学会住在自己身上,是深切领会自身的不可见性,然后回到不可见的住所中,因为我们无非就是语言、时间和连接,无非是被无数绝妙表达照亮的语言大地本身。承认吧,物质世界就是一个彻底的异乡,谁说中了事情,谁就能结束流亡。如果我写完的诗最终没办法以任何方式跟随、改变、重新找到或者成为我,那它某种程度就是失败的。
写和爱不是痛苦或幸福的,仅仅是必须的,两者都是极其危险的事情,但不这么做就更是了。
我没日没夜梦想着的完备汉语,它有足够的敏感和积极性去淘洗、分辨、吸纳我们生存现场中的日常口语和新词,也有耐心和历史想象力去发掘、抛光、复活那些埋在文化矿层中仍愿意降神于此时此地的语言传奇和经典视力,同时还能大慰饥渴地迎接外文奇异的冲刷并暗中转译新盐,最终生成一种朝一切时空开放的极富现代性的诗歌精神。它极力追求其他宇宙语言比如数学、基因和乐谱共有的纯净简朴,又有意保留真理的粗粝感和臻于完美必然会有的裂缝,它因为不可遏制逼近超迈和崇高之物而滋生肃穆,又有着书信日记该有的活泼和幽灵般的亲密性。总而言之,它什么都想要,而且什么都要最好的。
我想写的那首诗只能是一个可以反复跳进去又能带着新我走出来的文本乃至性命发生器,它将以一种永远都在生成永远不可穷尽的方式紧握住我们奇异的生存。
极端地说,不存在诗,有的只是对于诗的重读重写和反复践行,也没有自我,只有对自我无尽的追寻和扑空,一个牢固的过去就是没有过去,也就是说,真正的实存只有关系,只有振荡。
心灵理应越过群山,越过词语,直接打击心灵才对,所以在最温柔的意义上,真正的读写应该直接就是互殴。
我亏欠写的比亏欠读的还多,这个关涉爱的奥秘由卡蒙斯一语道破:“把我所拥有,能拥有的一切都给你/我给得越多,就欠你越多。”
在写作中我们一再追逐那些无法捕获的飞蝶,一再迷失,又一再来到不同的花园,这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
每一句诗都渴望进入生命记忆又只想成为其中永远能激活当下的那部分,它时刻觊觎着“现在”的皇位,一心想被演奏而不只是躲在乐谱里,因为音乐不在任何一根琴弦只在人与世界的共振里,也就是说,它只想成为我们真正活着的那部分。
我相信那些没有罔顾自己心跳的测听者,也不会漏掉时代真正的脉搏。
诗就是除自身外无须其他解释的那句话,一如雪是那种下起来比不下还要静的事物,它不仅诱人言说更诱人缄默,所有诗人都应该听布朗肖一句劝:“不要以文学的名义说话,而是以文学的名义沉默。”
语言的欢乐必须直接就是存在的狂喜,两者一旦脱钩,我们的命名行动就会立刻失去合法性,甚至连活着本身都变得可疑起来。只有写活爱处于毫无罅隙的三位一体时,诗歌才会成为一个不断生产惊奇与美的庆典,我们才能在幽暗中一次次激越地举办新生命,一次次经历甜美的重组,直到自我中最陡峭的部分挂满劳作的野蜜,尤其在现代这么一个无神照拂的解缆之夜。幸运的话,最终借助写作,我们得以驰心向外,与每一个灵魂对象发生强烈的、不顾一切的交融,它可以也必须带领我们去到一个比现实更真切和广阔的疆域。那些没有来得及吮吸干净的囫囵岁月也会变得如我们真正在爱的时刻那么高清,因为写首先就得去面对这种恐惧,那就是你极有可能会发现自己其实并未活过,就算活过,也不彻底。
不要把文学当做很弱的需要保护的东西,相反,一直以来我们都是被文学保护着的。事情应该是反过来的,我以为不写总是比写更需要自我辩护,并非是写作是我的一部分,可以说整个我连同还未到来的那个自己,都只是写作的一部分。问题不在于我们能从写作中得到什么,而在于我们还能给它什么。
写在此刻就是也只能是爱,就是用最少的生抵御着死,就是把我们身上背负的全部不死性翻译出来,但尽凡心,别无圣解,事实上它是而且只能是一个无止境变轻的过程。
最终,写作也许不是一个我们能去的地方,至少是一个我们能回的地方。
诗歌一点好处都没有,也无法改变任何东西,除非你爱它。
再绝妙的诗归根结底也只是诗。
完成是一种只有一再失败乃至必败才能带来的复杂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