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灵魂之旅

曲一：俯身走进《神曲》

意大利西西里的托钵僧墓地，陈列着1599-1912年间的几百具死尸。参观者就在穿着衣服的僵尸中行进……

——题记

1

一块块墓碑

铺成足下的走道

迈入立体神曲

麻木的目光

在尸体的枯叶林间

织悲凉之网

没有棺廓的殿堂

地狱真正的含义——

让活人呼吸死亡

让活人观看死亡

让活人陪伴死亡

死亡的骨架

支撑着死亡的皮囊

让所有的恐惧

也因恐惧而死亡

这时才会思想……

2

雷霆万钧的权势

不是梦却比梦更短

倾国倾城的姿色

最终都让死亡卸妆

咆哮奔涌的野心

坟莹没有它的位置

（这里的尸体全被掏掉五脏）

穿着宫廷服装的尸骸

披着教士麻布的尸骸

都一样地承载灰尘！

3

灵魂离开了这些

陈旧破烂的寓所

所有的窗户都关上了

头颅上的眼眶

为一生作出总结的

天啊天啊这么简单

这就是死亡的方式

——要么安详

——要么痛苦

像一个剧院的包厢

停尸台上站着

父母和三个儿子

脚下是一行年代

——××××

走廊上伫立和行走的观光者

是个幸福的家

父母和三个女儿

他们有另一个年代

——××××

换了四个阿拉伯数字

天伦之乐，生生灭灭！

4

托钵僧墓地

最后的尸体

一个永远熟睡的孩子

她躺在锦被里

面容如天使

死神没有带走

她安谧的梦

她在1912年睡去

谁也不把她摇醒——

像一朵花重放

像一个梦苏醒

5

走完标记1599——1912

这条死亡的走廊

身旁有个熟悉的影子

啊，是他，这里莫不是

但丁的《神曲》

回答我的是出口的阳光

九月教堂的钟声——

新郎与新娘

太阳与鲜花

但丁！但丁！

《地狱篇》与《天堂篇》

只隔着教堂一扇木门……

5

旅游车的司机

笑着打开车门

“中国人很勇敢

你们呆了很久……”

久吗？也许

三百年死亡走廊上

只留下一行东方哲学思考

然后再一次回到阳光里……

曲二：仰头读自己的故事

——献给为梵蒂冈西斯廷教堂画穹顶的米开朗基罗

1

神秘的天国之门

向我敞开

是梵蒂冈教皇领地

却不想打扰教皇的公务

我是来寻找

一个“人”

历史站成两侧的石雕

很庄重却没有血色

岁月织成壁上的挂毯

很绚丽却没有声息

“不要吸烟”

“请勿用闪光灯”

提醒我是凡夫俗子

当我跨入西斯廷教堂

啊，这哪里是座教堂

这是那个“人”的心灵

这是那个“人”的颅腔

这是永生的米开朗基罗

不死的灵魂世界……

2

进入一个人的灵魂

必须袒露自己的灵魂

看见一个艺术家的灵魂

必须有艺术家自己的灵魂

啊，西斯廷，西斯廷

你本是长夜的寓所

只因为米开朗基罗

你成为新时代的产床

文艺为何要复兴？

人性为谁而复苏？

世界这么小，这么小啊

来自全球的观光者们

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

都进入西斯廷，不！

进入米开朗基罗头颅

——溶入这四壁色彩

——勾入这画幅线条

3

祭坛的十字架上

受难的耶稣还垂着头

人必须低下自己的头

为崇拜为信仰

为自卑为虔诚

这是全世界的教堂

为人设计的唯一姿态

然而（多么可贵的然而）

在西斯廷教堂里

每个站立着的人

都取一个共同的姿态

抬起了头又仰起了脸

为崇敬为信赖为自豪为真诚

为教堂天顶上面有米开朗基罗的

壁画《创造亚当》

亚当这个神界的逆子

被逐出伊甸园的“人”

赤身裸体地高踞于

教皇大人的头顶上！

在救世主面前低垂的头

因自己崇高位置而昂首

灵魂的双翅刹那间渴望飞腾

人啊人——

天堂和地狱都是你自己……

4

都将步入这幅壁画

步入这《最后的审判》

我们面对的不是墙

而是挣不脱的命运

旋转的是浊黄色彩之潮

横溢的是众生赤裸肉体

血与肉燃烧欲望的力量

让整个世界永远骚动不安……

——世界在大师笔下

复活！并宣告灵与肉之间

永不停息的战争

复活的有教皇的声音

“请给画中人穿上衣服”

复活的还有艺术家的声音

“请教皇关照人们灵魂

让我照料人们的肉体”

（五百年前的一次对话

为什么今天还常重演？）

我衣冠楚楚的灵魂

此刻此地惊恐地

攥紧衬衣的领子

天啊，谁知道在这件

精心制作的包装里面

是个巨人？还是侏儒？

神秘的天国之门

向我打开——

米开朗基罗充满魔力的手指

正触摸着我的前额……

第三章：转身离开角斗士广场

——从古罗马角斗场到威尼斯广场之旅

1

古罗马的大斗技场上

血水退潮了

留下蛮荒的沙砾残墙

不会开花不忍心开花

一点儿红的暗示

都会让人类的良知

再次流出殷红的血

在威尼斯那宁静水城

和平鸽正漫步广场

鸽子依然安详

广场依旧完好

行人依然匆匆而过

留下了我漫步思绪

只是繁衍过度的鸽群

正在啄食人们

混在玉米粒里的避孕药粉

当广场成为历史封面

总是大手笔下大题材

——生命与死亡

——战争与和平

2

广场也有生命

人群流动的血

那些伟大人物的塑像

用企求永恒的方式

大声宣布：没有永恒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广场

尽管每一个市政府宣称

广场是政府

最大会议厅

恋人的广场是有一个热吻的广场

游子的广场是有一句乡音的广场

士兵的广场是有一树旗帜的广场

母亲的广场是有一辆童车的广场

少年的广场是有一只风筝的广场

每个人都带走了属于自己的

那个广场

像捧走一只盛满阳光的

馏金酒杯

3

按自己的形象建造城市——

拥挤的街巷，血管

市政府大厦，头颅

电波光纤线，神经

银幕荧光屏，眼睛

人大胆地放大了自己的形象

为“人”这个字写出注释

那么广场呢广场

广场是一颗心

心应这样天宽地阔

心该如此坦荡无私

啊，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

但绝不是一颗孤独的流星

愿我的诗展开翅翼

从我的心际广场

飞向你的心际广场

捎给你一串串清悦鸽哨……

作者简介：叶延滨，当代诗人。著有诗集25部，散文随笔文集28部，历任四川《星星》主编、中国作协《诗刊》主编、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第六、七、八、九届委员及名誉委员。